錦帆

第二十三話 初見冬兒

……

“伯言,如果我沒記錯,你曾斷言我東吳江陵一戰不會順利,是麽?”

孫權習慣性地雙手背後,微微抬頭做出仰望的樣子,身上穿著那件白底黑色雲紋長褂,內裏是一件灰白色金色紉邊長袖便衣,金色的冠帽束起烏黑油亮的長發,上麵插著一支雕漆桃木簪。有幾絲碎發垂到耳旁,被細小的風兒一吹,微微飄動。

四下裏出奇的寂靜。在江南,青黛磚瓦砌成的吊腳樓是常見的,或大或小,傍著潺潺流水。初春的水經過了一冬的沉澱,比以往清澈不少,倒映著湛藍的天空,朵朵白雲點綴其中,猶如碧玉裏若隱若現的白色飄花。吳侯府也是這樣的建築,但規模龐大,綿延數裏,隻是磚瓦不再如同一般人家的青黛色,而是較淺的朱紅,飛簷之上雕刻著上古神話的螭吻與飛禽走獸,古樸裏氤氳著厚重與溫柔。府邸裏的漢白玉雕花牆比任何一處都要精致而富麗堂皇。金碧輝煌的大殿四角放置的青銅獅獸頂端裝有燭台,十幾支蠟燭同時燃燒,將整個府邸映照得如同白晝一樣。

隻是這般的富麗堂皇,已經淹沒在亂世的滄海桑田裏,幾經波折,無處安身。更何況,此時的東吳與先前依仗著諸侯恩賜的江東六郡還有所不同。那時候的江東六郡可以偏安一隅,可以獨守著這一方江南山水靜觀時變,可以讓袁紹、袁術、劉表這些諸侯做它的擋箭牌,但現在不行了。

亂世裏最揪心的莫過於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分,而江東,早已在劫難逃。

相比戰場或者軍營,陸遜更習慣於沒有硝煙的地方——哪怕放棄刀光血影的代價是淹沒於心計謀算,他也樂意。陸遜小時候就有卜者斷言,這孩子將來是注定不會與刀劍結緣的。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也迷上了占卜,迷上了那些彎彎曲曲的符咒。更令人稱奇的是,凡是陸遜算準的事情,幾乎都會發生。

此時的陸遜兩手交叉藏在寬大的袖子裏,麵容斯文,穿戴整潔,那件紅色的衣袍外麵套了件紫棠色長袍,背後用靛青色帛絲繡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他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笑意藏在眉眼裏,又似乎捎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孩童般的狡黠。

也不知為什麽,人人都說陸遜這個孩子從小受盡世道欺騙,已經變得麻木而冷漠,但孫權似乎是唯一的、能融化他心靈的一汪泉水。而他,也隻有在孫權麵前,才能驀然變回那個塵封多年的、愛說愛笑的陸伯言。

“是,”陸遜微微頷首,清秀的聲音、唇紅齒白的書生麵容配上整潔樸素的衣著,反而令人更加捉摸不透,“而且不止不會順利,很有可能……”

窗外忽然響起一陣撲棱翅膀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陸遜側目向窗外望去。一隻通體雪白的鴿子飛到窗欞上,小腦袋一動一動,身軀一半泡在燭光裏,一半暴露在月光下。半個影子被斜斜地拓印在漢白玉雕花牆上。陸遜不動聲色地朝它伸手,那可愛靈動的小生靈就敏捷地飛到他的肩頭,圓圓的眼睛裏倒映著燭光的影子。

陸遜伸出一根手指,用指甲敲了敲鴿子腳上綁著的小圓筒。

沒有響動。

陸遜抿嘴一笑。信送到了,如果自己的預感不錯的話,這次的失利,或許江東軍能躲過去。

“你一直在用信鴿向前線傳信?”不知道什麽時候,孫權的目光已經鎖定在他身上了。那清澈湛藍的眸子裏傳達出的訊息,依然分明不再是普通的主臣之間的牽係了。

陸遜淺笑著點頭。有一絲柔軟的碎發從前額垂到鬢角。

“我不明白,”孫權走來撫摸著鴿子的小腦袋,“既然你已經預料到我軍會有失利,為什麽不明確告訴他們,而偏要寫那些晦澀難懂的四言詞語呢?”

陸遜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像極了雨天前天邊的晚霞。

“無妨,無妨,”孫權的手指從鴿子腦袋上滑落到陸遜的肩頭,進而觸碰到他脖頸上的溫熱,平緩呼吸**出的溫熱氣息一下又一下地衝擊著孫權的手腕,“你是孤的愛卿,我們名為君臣,實為兄弟,愛卿樂意怎麽做就怎麽做,孤由著你。”

似乎有些羞澀地,陸遜孩子氣地笑起來,兩排牙齒白淨整齊。

“孤今夜邀請你來這裏,不知為了問這些,”孫權望著陸遜五官精致、瀟灑英俊又不失幾分嫵媚的臉龐,故意將本就悅耳聲音降到最低,“孤一時興起,想為愛卿尋一門好親事。”溫和濕潤的氣息撲打到陸遜額頭上。

陸遜一愣,空明的深棕色眼睛睜大了些,嘴角稍稍動了幾下。“不知是何人……”他雙唇微起,精致的臉頰上再一次塗滿紅暈。

“討逆將軍的女兒,”孫權故意頓了頓,心滿意足地凝望著他尷尬和驚喜混雜的表情,“郡主孫晴——你也可以稱呼她冬兒。”

“可是……討逆將軍,那是主公您的兄長……”陸遜似乎有些著急,臉上的紅暈顏色變得更深了,胭脂般地氤氳到耳根,“我本是外族人,怎能染指……”

沒等他把話說完,孫權早有準備地輕輕掩住他的嘴,湛藍的眸子與深紫色的胡須離陸遜的臉距離不到一掌,呼吸產生的溫熱氣息依舊熏人欲醉。

“愛卿,何必顧及太多,孤願意用這種方式,把你永遠留住,”溫存的聲音裏竟帶著幾分曖昧的意味,“愛卿不喜歡沙場征伐,孤成全你,戰場上的事交給公瑾他們便好,孤讓你永遠留在這錦繡吳宮,常有佳人相伴,平日裏為孤出謀劃策,可好?”

“主公……你騙我,這一切你早就安排好了……”陸遜隻覺得頭腦發昏,孫權的話也大半兒沒聽進去,隻是情不自禁地點頭,臉上的紅暈卻更加濃豔,從耳根又一直紅到脖子。有細密的汗珠從額角上沁出來,漸漸聚成晶亮的汗水,順著顴骨的輪廓往下滑,一直流到孫權指縫中。

“愛卿樂意便好,”孫權的手指又從他肩頭順著柔滑的衣袍滑到陸遜手腕處,“孤帶你去見見冬兒。”聲音也是輕悄的,似乎不是從聲帶發出的聲音,而是單純氣息在唇舌之間的匯聚。

吳侯府鏡花堂坐落於府邸的東南角,堂前密密麻麻生長著茂盛的爬牆虎。即使是在料峭的初春,那綠油油的葉子也層層疊疊,偶爾見著一點兩點的枯黃,但都掩抑在濃密的綠色中。爬牆虎幾乎蓋住了寫有剛勁秀麗的“鏡花堂”三個字的匾額。從這裏東麵的窗戶往外看,能隱隱約約看到長江的影子。一片**漾著的波光粼粼,若是逢著晴朗天氣,江上日出,也自有一番趣味。

陸遜以前是不曾來過鏡花堂的。他刻意抬頭瞟了一眼堂前的匾額。正值**,匾額背對著堂內的燭光,但“鏡花堂”三個字還是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爬牆虎、鏡花堂,”陸遜反複把玩著這兩個之於他有些陌生的詞語,臉上倏忽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鏡花水月,空夢一場。”

“愛卿什麽意思?”孫權奇怪道。

“無事,隻覺得這名字頗有些意蘊罷了,”陸遜淺笑著搖搖頭,卻顯然有些心不在焉,“先前我學占卜的時候,師父曾經對我說,‘地錦層疊,世態炎涼;鏡花水月,空夢一場’,想來情形有些相仿。”

孫權沒認真聽陸遜講話。

“冬兒。”孫權一邊輕叩孫晴閨房的木門,一邊低聲喚道。

陸遜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冬兒,是我。”

過了很久,才有人微微將那朱紅色雕漆木門翕開一條縫兒。淡淡的胭脂香味從房內飄出來。燭火搖曳著,將熄未熄,將一名女子婀娜的倩影拓印在牆上。

“叔叔?”孫晴呀然一驚,房門大開時才發現跟在孫權身後、臉色緋紅的陸遜。

陸遜才帶著些羞澀地抬頭盼了一眼,卻正與孫晴水靈靈的眸子四目相對。孫晴年齡尚小,卻已經是萬裏挑一的美人了。淡粉色羅裙繚姿鑲銀絲邊際,青黛色紗帶曼佻腰際,著了一件紫羅蘭色彩繪芙蓉拖尾拽地對襟收腰振袖的長裙。微含著笑意,青春而懵懂的一雙靈珠,泛著珠玉般的光滑,眼神清澈的如同冰下的溪水,不染一絲世間的塵垢,睫毛纖長而濃密,如蒲扇一般微微翹起。一雙柔荑纖長白皙,袖口處繡著的淡雅的蘭花更是襯出如削蔥的十指,粉嫩的嘴唇泛著晶瑩的顏色,輕彎出很好看的弧度。如玉的耳垂上帶著淡藍的纓絡墜。纓絡輕盈,隨著一點風都能慢慢舞動。

那一瞬間,萬籟俱寂,靜得能聽見繡花針落到地上的聲音。

……

“公瑾,再忍耐一下。”甘寧坐在床邊,緊緊握住周瑜有些冰涼的手,眼睜睜地看著他另一隻手死命地攥著被子一角,看著他痛得已經沒了力氣,看著冷汗順著他耳朵的輪廓往下直流,心裏焦急卻無能為力。

箭頭在燈火的反射下微微泛著藍色,上麵果真有毒,傷口周圍的皮膚已經紅腫起來,不斷有發黑的血水往外湧。

更令人揪心的是,這一箭不偏不倚地紮在一根肋骨上,上麵還帶著不起眼的倒鉤,以至於大夫試了幾次也沒能把箭頭取下來。

好在他最後還是成功了。箭頭被拔出來的瞬間,劇烈的疼痛潮水一般襲來,周瑜悶哼一聲,冷汗冒得更快。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大夫看了看周瑜的傷處,稍稍鬆了一口氣,方才緊張的神色也漸漸緩和,“幸虧傷在骨頭上,倘若射穿肺部,或者再往裏偏兩指,怕是要有生命危險。”

甘寧卻一直眉頭緊鎖。估計還是神誌不清,或者方才一經疼痛暫時昏迷過去,周瑜現在稍稍安分了些。額頭上的碎發被汗水浸濕,一綹一綹地向兩邊垂下來,雙唇發青,嘴角微微有些血點。

“箭上有毒,而且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甘寧輕輕鬆開周瑜的手,才發覺自己手心和額頭上已經滿是汗水,“真的不要緊嗎?”

“那是傷處靠近心髒的事,現在暫時不要緊,”大夫搖搖頭,旋即取下早已燒紅的烙鐵,在傷處附近灼了灼,又嫻熟地找到藥粉和繃帶,“不是很烈性的箭毒,過一陣就能緩解。倘若能安心歇息一段時間就沒問題。”

大夫的手指上也沾滿了鮮血。甘寧不忍去看,卻見周瑜迷迷糊糊又蘇醒過來,汗水已經浸濕了耳邊的枕席。

“興霸……”周瑜稍稍清醒了些,嘴角努力勾出一絲笑意,虛弱的聲音伴著濃重的喘息,“我不曾讓你去南郡,你敢藐視我軍令麽……”

甘寧站起身俯視了他好一陣兒,方才愁雲密布的臉忽然被陽光照亮,一貫的露齒笑頓時讓他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

“公瑾兄,就憑你弄成這幅樣子,叫我怎麽放心地待在軍營裏?”甘寧玩笑裏帶著認真道。

周瑜微微一怔。

現在他的軀體幾乎已經痛到麻木,對外界所有的感知都來自五官。那一瞬間,似乎心裏有什麽堅硬的東西,被甘寧這一句話,一點一點地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