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二十五話 意見不和

“怎麽了,冬兒?”

孫權詫異地望著孫晴淚光點點的臉,好像突然被人澆了一潑冷水一般,保持著半轉身的姿勢,原地怔住了。

有微風踅進窗欞,帶著幾分霧一般空靈不可捉摸的夜色,以及淡淡的泥土芬芳。忽然看見一隻飛蛾,穿著亭亭的花衣,繞著一角青銅獅獸頭頂的燭火兜了幾圈兒,最後一頭撞進那跳躍的鮮紅。

孫晴抿嘴微微一笑,糯唇鮮紅,桃腮淡粉,襯著微微搖曳的燭火,愈發嬌羞可人。她取下雲鬟上一支銀釵,削蔥根般的指尖輕輕持住釵尾的銀白色鏤空蝶飾,將另一端探入燭火裏攪動。那可憐的蛾兒掙紮著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在即將被燭火完全吞噬的一刹那,又在銀釵的攪動下逃離了那魔窟。細若發絲的腿和觸角上沾著些許燭油,鮮豔的翅膀也被燒得殘缺不堪。孫晴用銀釵挑起那蛾兒,緩步踱到窗邊,將它輕輕放在窗欞上。

孫權一直注視著她——像往常一樣表情淡然地,默默注視著。年輕朝氣的臉上那雙湛藍色的眸子深邃如同夜晚的大海,其中似乎有千萬道暗流在緩緩湧動。

蛾兒在窗欞邊撲扇了幾下翅膀,最終掉下去,融進夜色裏,再也看不見了。

“冬兒,”孫權又喚道,凝視著她白皙的脖頸與玉臂,“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麽?”

孫晴仍然報之以莞爾一笑。由於年齡尚小,與本就身材挺拔的孫權並排站著時顯得嬌小玲瓏。孫權愛憐地撫摸著她的頭頂,為她整理好有些淩亂的雲鬟。那雙不曾經過風霜洗禮的手從她的天庭滑到耳邊,慵懶地整整她的翡翠鑲珠耳飾,再從她的耳邊順著白皙的脖頸滑到肩頭。

“你不喜歡伯言,是嗎?”孫權湊近她的耳邊柔聲呢喃,暖暖的呼吸撲打在她的臉頰上,熏人欲醉,“你要知道……”

“我知道,”方才乖巧的孫晴忽然從孫權手中掙脫,輕巧如燕地向後倒退出幾步遠,紅暈染上了粉撲撲的桃腮,水靈靈的眸子裏融雜著說不清的情緒,“我知道,陸先生是江東陸氏的支柱……”

“誠然,”孫權無奈地微微歎息,那眼神又像是在祈求一般,“不要任性,晴兒,我知道你或許已經心上有人,但你必須得接受這個現實,我們孫氏本不是江東氏族,如果沒有江東世家大族的輔助,隻怕……”

“叔叔不用擔心這,”孫晴忽然眨巴眨巴眼睛,又扭過頭去不讓孫權看到她的麵容,俏皮可愛的模樣令人心生愛憐,“說白了,我隻是單純不喜歡陸先生而已。”

“為什麽?”孫權一愣。

孫晴又像是賭氣似的,幹脆不再搭理他。

政治,果真又是政治。

叔叔,你難道就不覺得,這紛亂複雜的政治就像這燭火嗎,我就是那隻可憐的蛾兒,一旦撲進去就難以掙脫。就算最終能脫身出來,也隻剩下殘破的軀殼,然後墜入無底的深淵啊。

“冬兒,”孫權的聲音比方才嚴肅了幾分,但嚴肅裏仍夾帶著說不盡的愛憐與關懷,“有一句話,我希望你能理解——如果你現在還不能理解,就不妨先按我說的做,將來你就會明白了。”

說罷他大步上前,兩手緊緊扣住孫晴的肩頭,幾乎是硬生生地把她的臉扭轉到自己麵前:“既然你生在孫家,你就得做出很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說罷他鬆開孫晴,麵無表情地拂袖而去,隨著木門發出的“吱呀”聲,堂屋裏隻剩下孫晴一個人,伴著明亮的燭火,嫋嫋地站著,不知所措。

她忽然苦笑出聲來,聲音裏夾雜著哭腔。

說的對。

要怪,就怪我偏偏生在孫家吧。

孫晴一隻手拇指指甲掐進食指指甲縫裏,鮮血順著指甲的輪廓蜿蜒下來。

……

“詐死?我虧你想的出來!”甘寧氣喘籲籲地衝進中軍帳,身後跟著程普、呂蒙等人,他望著好端端坐在案桌前的周瑜,下巴幾乎掉到地上,“都督,你的身體不要緊嗎?今兒大叔他們可是被你嚇得夠慘!”

周瑜抬眼瞟了瞟甘寧,不動聲色地嘴角一勾,示意後麵的人暫且退下,然後拈起一張宣紙平鋪在案桌上,提筆點了點硯台裏的軒墨。

“都督,”甘寧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喘息了好一陣子才稍稍冷靜下來,習慣性地撓撓後腦勺,原本盤起來的金發頓時又變得淩亂,“可是這一招能瞞過曹仁嗎?”

周瑜執筆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眼睛凝視著案桌上的某個位置,似乎在思索著什麽。很久,他才不做聲地笑笑,抬頭與甘寧四目相對,眉宇間勾起一絲邪魅之氣,眼神詭秘而暗藏殺機:“你到底在擔心什麽?”

方才輕鬆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些不對勁。甘寧怔了一怔,似乎有什麽畫麵從腦海裏一閃而過。

“我擔心他們不會上這個當,”甘寧難得嚴肅道,盡量躲開周瑜的目光,粗而濃密的眉毛微微蹙起,“前些日子他們賺我軍入城——如果我們用同樣的辦法,難不成他們會上我們的當,冒冒失失地衝進我軍營寨裏嗎?”

“未必不會,”周瑜自信道,手起筆落,筆走龍蛇,行雲流水般的行楷在潔白的宣紙上飛白飄揚,“得勝之後最容易昏頭。先前我們敗那一陣,是因為得勝心切;而曹仁現在已經勝了我們一陣,勢必不會放過每一個機會。”

甘寧默默地點點頭,隱隱約約感覺頭頂上的頭發有幾根豎了起來,牙齒在緊閉的嘴裏不動聲色地咬了咬。

“在寫什麽?”甘寧的目光落到已經布滿墨跡的宣紙上。

“寫信。”

“給誰寫?”

周瑜放下筆,心滿意足地看了那封信,旋即轉頭衝甘寧神秘一笑:“主公。”

甘寧不自覺地眼睛睜大了些。

“先前收到主公的命令,取下南郡後立刻西進,盡快拿下荊南四郡,”周瑜仔細折疊好書信並將其裝進囊中,又下意識地向西麵望了望,聲音陡然壓低,帶了一絲陰冷的氣息,“先下手為強。在劉備羽翼未豐時,趁早剪除他。”

每一個字,都冰冷而擲地有聲,在甘寧心裏點亮了一盞又一盞紅燈。

他終於意識到,麵前這個人,早已不再是那個夜晚自己認識的周公瑾了。

“都督,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誤會?”甘寧一個箭步走到他麵前,又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合適,隻得尷尬地把聲音放緩和一些,“主公不會下這樣的命令,斷然不會!”

“住口!”周瑜忽然現出一副翻臉不認人的嚴厲模樣,銳利如尖刀般的目光讓闖**江湖多年的甘寧心裏發怵,“我比你更了解主公。甘寧,我再警告你一遍,劉備的事情怎麽處理,你無權擅作主張!”

“江東軍營裏到底你是主,還是我是主?!”

一陣冷風從帳外冷不丁刮進帳裏,吹起甘寧黑色的戰袍,呼啦啦拍打在軍帳的帆布上。一隻黑色的蒼鷹滑翔著掠過狂風的肩頭,發出一聲淒厲的長鳴。那聲音淒神寒骨,利刃一般,刹那間撕裂長空。

“可是你也無權公然違背主公的意思!”甘寧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突然劍眉倒豎,厲聲說道,“如果你敢悖逆主公,我又如何不能悖逆你!”

“你想造反嗎?”周瑜更不示弱,不料左胸處的箭傷突然一陣兒鑽心的疼,他表情痛苦地向後趔趄了兩步,一隻手捂住傷處,有斑斑血跡透過裏衣浸染出來,聲音裏的氣勢也稍稍收斂了些,“別忘了,如果當初我不向主公舉薦,現在你就不可能站在這裏。”說罷拂袖而去。

甘寧怔怔地望著他略微蹣跚的身影,心裏五味陳雜。

都督,“你想造反嗎”這五個字,先前劉表問過我,黃祖也問過我。不想幾年後你也這樣問我。

先前那幾次我都是鐵了心要造反的,但這一次不是。我知道你是我的恩人,但我永遠都不能對你的一意孤行袖手旁觀。

劉備這個人,如果任其發展肯定對我們不利,但我們現在不能殺他,尤其在他還欠著曹操一樁人情的時候。我不敢想象,當我們孤立無援時,要怎樣獨自麵對來自北方的千軍萬馬。

甘寧搖搖頭,似乎想甩掉先前那些痛苦的記憶。他心煩意亂地走出中軍帳,就在門口左顧右盼。風還很大,挾裹著一抔黃塵迎麵旋來。除了營門鹿角前的巡邏士兵的盔甲碰撞聲外,整座江東軍大營靜悄悄的,除了風聲,聽不到一絲響動。此時的風已經變成了正東風,帶著不久前烈火染江的記憶,掠過瞭望台和軍中帥旗,模仿著江水的嘩嘩聲。

眼前的場景讓甘寧忽然想起先前那一場失利的戰鬥。如果自己沒猜錯的話,現在江東軍營寨裏的情形,應當與那天的南郡城甕城圈如出一轍。

“天意,”甘寧迎風站著,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呼嘯而過的大風撲打在他金色的鎧甲上,一瞬間讓他忽然顯得成熟多了,“得天時者勝,這都是天意啊。”

甘寧無意間轉頭,遙遙看見呂蒙朝這邊走過來。

“興霸,”呂蒙隔著很遠朝這邊喊,聲音被風扯出很遠,末了拍拍身上的塵土,又向地上啐了一口,“這惱人天氣——你站在這兒犯傻呢?”

甘寧故作慵懶地白了他一眼,習慣性地兩手環抱在胸前。

“今晚又有你立功的機會了,”呂蒙衝他神秘一笑,柔軟的絡腮胡子被風吹得向後彎曲,又拍拍他肩頭鎧甲上的金色銅獸,“還愣在這裏幹什麽?”

甘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一箭之仇,早晚必報,”呂蒙對他的窘態不以為意,而是背風站著,火紅色的盔纓被風扯起來,“大都督已經下令——同樣是請君入甕,我們損兵折將,他們則要賠上整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