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三十八話 暗算未果

顧劭聽著,心裏一陣兒悸動。他不完全明白父親的意思,但就在聽聞“本心”二字的時候,他的雙拳不自覺地攥緊了。

這就是這場愛情的犧牲品嗎?顧劭心想,倘若如此,我當初追逐這朦朦朧朧的東西,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顧雍似乎覺查到了愛子的心神不寧,寬厚的手掌按在他肩膀上,也無言語,但從那雙沉穩持重的眼眸裏可以看出,他在極力壓抑著內心起伏的波瀾。

顧劭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笑容——也不知是悲傷還是喜悅。那笑容從飄飄忽忽的一點兒開始氤氳開來,水波一般地,漸漸漾滿整張臉龐。

也就在同一時間,一個顧劭從未敢想的大膽念頭油然而生。

……

“興霸,這眼看著太陽都快下山了,我們要等到什麽時辰啊?”蘇飛抬手擦拭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瘦削的身子被厚重的鎧甲包裹著,脖頸、前胸和臉龐都被火辣辣的陽光烤得紅撲撲的,“那劉備今晚要睡在寺裏不成?”

北固山坐落在南徐城的江邊,山不高,山頂平坦,黃土和怪石隱沒在半山腰濃鬱蒼翠的灌木叢裏,隱隱約約,偶爾露出一角。站在山頂上俯視長江,可以一直眺望到長江北岸。

此時正逢著日入時分,陽光比正午更添了一抹濃重的金黃,在江麵上鋪了一層,隨著江濤翻湧一浪一浪地**過來,粼粼發亮。浮光躍金,和著燦爛地仿佛在天邊熊熊燃燒的火燒雲,淹沒了平坦北岸的一到淺灰色的痕跡,在水天相接的地方融成一片金色的光影。

甘寧率領的刀斧手躲藏在下山必經的小路旁的灌木叢裏。落日餘暉直直衝著他們的臉射過來,透過細碎的樹影,給他們染了個膚色與金色混雜的大花臉。

“興霸,也不知賈將軍那邊怎麽樣了?”蘇飛再次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稍微舒展一下因長久蜷縮而麻木的腿,又使勁掰了掰酸痛的指骨,“是不是他已經……”

“先別多嘴,沒看到人影不能妄下結論。”甘寧拿胳膊肘戳戳蘇飛的肩膀,打斷他的話,鬢角上幾絲金色的頭發被汗水黏在臉上。

蘇飛注意到,甘寧的手在不自覺地攥緊腰間的佩劍,淡古銅色的皮膚襯著青銅劍鞘,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氣魄。許是一直在用力,他的指節上隱隱能看見細小的青筋,手背上的筋絡也一直暴突著,手心裏已經被劍柄的雕刻花紋印出了血紅色的痕跡。

一隊人從正午開始就在這裏埋伏著,由於先前得知趙雲跟隨劉備一起前來,故而人人鎧甲加身,神經絲毫不得放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有風吹草動都會豎起耳朵警覺起來。更加之天氣又熱,一個個此時都已經頭昏目眩、沒精打采。

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伴隨著地上的枯枝敗葉被踩踏發出的“哢嚓”聲,一個兵卒急急忙忙跑過來,費力地鑽到甘寧麵前,喘著粗氣悄聲道:“將軍,劉備、劉備被太夫人,看中了。”

“什麽?”甘寧大吃一驚,心頭不自覺地一緊,連忙又問道,“那賈將軍……”

“賈將軍從一開始就敗露了,”兵卒上氣不接下氣,由於炎熱而緋紅的臉在細碎的光影裏更顯疲憊,“賈將軍埋伏的位置不佳,劉備一踏進寺廟就發現了他。如果不是主公為之求情,恐怕太夫人會要了他的命。”

主公?

甘寧緊張起來,握緊劍鞘的手筋絡明顯暴突,額頭上的青筋也顯露出來。

“那劉備現在下山了嗎?”

“方才我趕回來時已經準備散席了,況且天色已晚,在太夫人眼裏劉備又是客人——下山應該就在這一會兒。”

甘寧心裏越發緊張,額頭上汗水冒得更快,幾乎要把他整個頭頸浸泡起來了。他擺手示意兵卒稍微休息一會兒,自己仍和蘇飛一起,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處下山的羊腸小道。

心髒跳動得很劇烈,甘寧能感覺到,不隻是心髒,此時此刻他全身的血管都以相同頻率越跳越劇烈。

“怎麽了,興霸?”蘇飛望著甘寧不常有的緊張神情,詫異道,“既然你決定要遵守大都督的命令,難不成我們這麽多人,還要害怕一個孤單的劉備嗎?”

“不是害怕他,”甘寧的聲音有些撒沙啞,汗水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兒刺痛,“如果是主公勸說太夫人饒恕賈將軍,太夫人就一定能猜出來設下埋伏的人是大都督,而遷怒於他。而偏偏主公又是個孝子,這樣一來恐怕大都督不但會得罪太夫人,還會連主公一起得罪。”

“或許是你多慮了,”蘇飛思索了一陣子,忽然笑道,“主公不是不通達事理的人,否則這種鬼使神差的激伎倆,他也不會由著大都督去做。”

正低聲交談間,忽然隱約聽見山坡上傳來傳來說笑聲和馬蹄聲。兩人連忙打住了,各自屏住呼吸,一邊目不轉睛盯著前方,一邊側耳靜聽。

那聲音漸漸近了,隱約能看見轉角處漸漸激起的陣陣黃塵。

說笑聲也越來越近,漸漸變得近在咫尺。

似乎下一秒,那羊腸小道的拐角處便會現出人影。

甘寧和蘇飛大氣不敢出,按劍的手上多了幾分力度。似乎全身所有的寒毛都豎立起來,也顧不上燥熱的天氣和一行行淌下來的汗水。

忽然看到劉備的影子,豔麗的紅黃色裝束在夕陽裏格外顯眼。埋伏著的一行人眼前一亮,方欲出手時,卻發現劉備身邊還走著一個麵容尚為年輕、碧眼紫髯的青年人,兩人挽手前行,有說有笑。

“打住,”甘寧急忙發號施令,“不到時候。”

那碧眼紫髯的人正是孫權。

孫權還是一身習慣性的白底黑色雲紋長袍,腳踏黑色銀絲線繡花的步雲靴,微醺的模樣,眼神有些迷離,與劉備手挽著手,滿麵喜色。

甘寧心裏好生奇怪,一麵也有些害怕。他的眉毛擰得掉毛,抓住劍柄的手用力很大,似乎那青銅雕飾都要嵌進肌膚裏。

“怎麽辦,”蘇飛也著急了,額頭上的汗水不住地淌下來,有一絲順著額角碎發流到唇邊,“難道主公本無意殺害劉備嗎?”

“不,”甘寧無奈道,“主公隻是忌憚太夫人罷了。”

“那我們還動手嗎?”

甘寧長久地凝視著孫權和劉備的身影,看著他們似乎親密無間的樣子,一路說說笑笑,並肩下山。許久許久,才從嗓子裏擠出一聲幽幽的歎息。

“罷了。”

蘇飛心裏一緊:“可是你已經向大都督立下軍令狀了啊!”

“無妨,”甘寧見劉備和孫權漸漸走遠了,才緩緩從陰暗的灌木叢裏鑽出來,拍拍身上沾著的草屑,兩手叉腰向遠處眺望,“大都督有言在先,倘若是因為劉備的原因致使我完不成任務,這軍令狀便毫無用處。”

甘寧嘴上是這樣說了,但心裏卻不這樣想。此時此刻,縈繞在他心頭的唯一一句話便是當年周瑜對他說過的:軍令狀隻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隻是,希望這個時候,你還能記得你當年的話。

哪怕我與你的關係,終究不會和你與主公的關係相同。

蘇飛等人也跟著從灌木叢裏出來,站在半山腰一處還算平坦的地方活動筋骨。甘寧始終靜默地站著,望著遠處劉備和孫權越來越小的背影,任遊走的晚風把額頭上的汗水吹幹,心裏打翻了醬油瓶一般五味陳雜。

蘇飛來到他跟前,也順著甘寧的目光望去——兩人已經走到了江邊的一處高地,麵前便是波光粼粼、浮光躍金的長江。此時太陽已經大半落山了,餘下的一點紅彤彤的,染紅了一片絢麗的晚霞。火燒雲漸漸隱退了,但是晚霞還沒有完全消失,放射狀地,一半金色一半灰黑**漾在落日周圍。

不知孫權和劉備耳語了些什麽,之間他倆騎上駿馬,一前一後飛奔下坡,再勒馬回到高地頂部。噠噠的馬蹄聲蓋過說笑聲,刹那間響遍山坳。

“主公這個小舅子做得憋屈,”甘寧哂笑道,“怕也是宴上一時喝醉,才弄出這番醉態來。”

末了忽然隱約看見孫權朝自己這邊望了一眼——由於距離隔得太遠,也不隻是幻覺還是真的。甘寧不自覺地想往後退,但孫權很快就轉過頭去繼續與劉備說說笑笑,又一起並肩下坡了。

甘寧歎了口氣,也不再眺望,收拾人馬與蘇飛一道去了周瑜府邸。

一萬種可能的結果甘寧都預料到了,隻沒想到,周瑜此番真的會拿他那張軍令狀說事。而且有生以來,他還從未見過這個很早就認識的朋友,當著蘇飛的麵,這樣對他大發雷霆。

而且任憑他怎麽解釋,周瑜一句也聽不進去。

“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賈華是被劉備發現了,這個我能理解,但是你哪來的借口?”

“你本來就沒想著對劉備下手——不但方才沒想,當初你立軍令狀的時候也沒想過!”

甘寧一時有口難辯,隻得半跪施禮道:“當時畢竟有主公在場,若是莽撞動手,萬一主公有什麽閃失……”

話音未落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在火上澆油,於是趕忙噤了聲。

“主公?沒有主公的同意我敢做出這些調遣嗎?”

周瑜斥責道,額角和手臂上的青筋暴突出來,但又明顯看得出他在竭力抑製自己的情緒。

“甘寧,軍令不可違。看在你曾經有功的份上饒你一命。”

“但這個先鋒的頭銜,你就別要了。”

“既然你能無視我的軍令,我又何必把你當做我的將領。”

階下甘寧向後一個趔趄,目光由呆滯見見變得苦澀,臉上脖頸間因常年征戰留下的傷痕在燭光中尤為顯眼,而且猙獰怕人。

他不再辯駁,隻是與蘇飛一並跪拜施禮,末了轉身離開。

周瑜至始至終背對著他們,長身玉立,一語不發,也看不到神情。

隻默默聽著甘寧和蘇飛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卻無動於衷。

甘寧和蘇飛並排騎馬走在夜色裏。夜很寂靜,四周似乎湧動著無數條暗流。

今夜的月出奇得亮,隻是月下人已無心欣賞。

“周都督,原來我在你眼裏,不過是一顆隨時待用的棋子罷了,”甘寧臉上的苦笑猙獰可怖,腦海裏倏忽閃過當年看到的江上駁船的圖景,又搖搖頭似乎想把這些東西全部忘卻,“我寧可不要這個先鋒的頭銜,也不願意再接觸到這樣一意孤行、翻起麵皮六親不認的家夥。”

“從今往後,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再無牽係。”

他緊要牙關,攥緊韁繩的手用力大到似乎要把那條韁繩碾碎。

你隻是在一意孤行,決絕到不擇手段。

而我之於東吳,也成了一件擺設了吧。

除了身居江東之外,我與東吳,再無任何瓜葛。

我當年懷揣著的願景,那找尋真正的自己與真正的兄弟的美好希冀,也就在這一刻,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