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話 橫生枝節
呂蒙沒作聲,隻是點了點頭。濃密眉毛下的一雙漆黑的眸子裏透射出刀子一般鋒利的目光。那天晚些時候他從中軍帳裏走出來,第一件事就是直直朝甘寧的營帳奔過去。
帳裏沒人,空氣靜得出奇。
呂蒙歎了口氣,轉頭望向河的北岸——此時,霧氣已經完全散盡了,太陽也將近升到頭頂,湛藍的天空萬裏無雲,河水被陽光照射著泛起粼粼波光。此時的風並不大,因而水波漣漪也是微微的,如同錦繡絹帛上悄悄卷起的褶痕一般。營帳還是一如既往地褐色帆布,四周用木樁懸麻繩牽引著,風吹起帳門沒被繃緊的一角,發出呼啦啦的聲響。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呂蒙回過神來,方想回頭去看,不想那人很快竄到了身邊,另一側的肩頭旋即不輕不重地挨了一巴掌。
“大叔!”
甘寧湊近呂蒙的耳朵,嬉皮笑臉地大聲喊道。
呂蒙瞅著他那張笑容滿得快要溢出來的俊朗麵龐,一時間想不起來拿什麽詞兒教訓他——相處這些年裏,也把能用來教訓甘寧的話都說盡了,至於他是不是屢教不改,就由不得呂蒙了。
話說回來,現在的甘寧也的確把以往那個吊兒郎當的性子收斂了許多,當然呂蒙除外。最近這幾年裏,無論是對淩統、對陸遜還是對徐盛等其他人,甘寧都已然與往前的他判若兩人。
想到這裏,呂蒙嘴角忽然揚起一絲笑意。說白了,到底是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與其他人不同。在自己有生之年的日子,能在軍營裏遇見一個這樣的人,也誠然是幸運的事了。
“公績沒事了吧?”呂蒙忽然關切地問道。
甘寧苦笑著擺擺手:“我正愁呢。他傷重那會兒沒能把他勸回秣陵歇著,現在才好了一些,又開始處處跟我鬧別扭。”說罷雙手一攤,表情無奈至極。
呂蒙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也就公績能鎮得住你這火爆性子。”
甘寧點頭算是默認了。兩人一同走進營帳,喚兵卒上了酒,就在席間對坐暢飲起來。酒過三巡後,甘寧提起酒勺,手臂僵停在半空中,又眯縫著眼望著那汪清澈的酒水,忽然“撲哧”一聲笑了。
呂蒙詫異地望著他。
“大叔你知道嗎,前幾日公績還信誓旦旦地跟我說——”甘寧刻意頓了頓,目光依舊沒從那汪酒水上移開,臉上的笑意帶著幾分玩味,“下一陣若是誰能立功而返,就付滿一年裏在秣陵城裏閑逛時的酒錢。”說罷不禁大笑出聲。
“他倒還想著立功而返,”呂蒙灌下一口酒,邊搖頭邊江酒樽“啪”地立在桌子上,旋即語氣倏忽變得極其生硬,“興霸你告訴他,如果他非要留在濡須前線的話,此戰就不允許他再踏上戰場半步!”語調鏗鏘有力,並無半點回旋的餘地。
“大叔,我覺得單憑你一句話,勸不住公績,”甘寧依舊笑容玩味,將那勺酒水徐徐倒進酒樽,清香伴著潺潺的響聲頓時溢滿了營帳,“那家夥總覺得自己敗了一陣心裏過不去,摩拳擦掌鐵了心要將功贖罪……”話音未落,卻抬眼瞥見帳門前站著一個身材頎長的人影,正雙手叉腰定定地望著自己。
甘寧連忙起身,誇張地做出畢恭畢敬、低眉順目的樣子,口中唯唯諾諾道:“參見偏將軍。”
淩統被他這一舉動逗樂了,笑著罵了他一句笨蛋。
呂蒙也是才知道淩統已經被孫權任命為偏將軍,猜準他方才聽到了自己說的話,一時間覺得十分難堪。
“主公準許我明早出戰,”他哂笑著瞟了呂蒙一眼,“戴罪立功。”
“如果我不同意呢?”甘寧也學著他的樣子兩手叉腰,嘴角勾起一絲狡黠的笑容。
淩統也早習慣了甘寧這副德行,索性不再跟他講話,兩隻胳膊環抱在胸前,故意做出一臉不屑的樣子。袖口裏隱隱現出一道猙獰的槍傷,從左手手背中間一直延伸到袖筒裏麵。雖然已經痊愈了,但痕跡猶在,貼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引人注目。
那天午間時分,甘寧辭了呂蒙和淩統,撤了酒席後,獨自一人坐在床榻邊胡思亂想。約摸到了日昳時分,忽然聽到帳外傳來一陣呼啦啦撲扇翅膀的聲音。特殊的敏感性驅使甘寧立刻起身向外麵走,剛剛撩起帳門的瞬間,卻與將要進來的蘇飛撞了個正著。
蘇飛手裏托著一隻黑白相間的鴿子,黑色的尾羽間有兩根白色羽毛十分顯眼,一側翅膀上帶著斑斑血跡。
“這是……”甘寧望著蘇飛懷裏那隻鴿子出了神,腦袋忽然被已經塵封多年的某個記憶擊中,頓時驚訝不已。
話音未落,那隻鴿子又撲棱了幾下翅膀,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小家夥兒方才跌跌撞撞摔到我跟前,我見它怪可憐的,也不知能不能養活,”蘇飛愛憐地望著鴿子黑寶石般的小眼睛,嘴角漾起一抹溫和如春風般的笑容,“興許傷好了還能幫咱傳個信兒。”
甘寧表情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所以你過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蘇飛搖頭,走進帳裏來直接坐在甘寧的床榻上,身上輕甲撞擊發出玉器琤瑽般的清脆聲響。待他將受傷的鴿子安放在甘寧床邊的草席上後,再抬起頭來時,方才眼中的愛憐與溫和卻倏忽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極其嚴肅的冷峻,語氣也瞬間肅穆起來:“興霸,子敬……病危了。”
“你說什麽?”甘寧陡然一愣,手中攥著的一張絹帛飄落到地上,嘴唇不自覺地抽搐兩下,發出的聲音也在顫抖,“誰、誰病危了?”
“魯都督,”蘇飛歎了口氣,雙眉緊鎖,板起的麵孔愈顯得顴骨與眉骨高凸,“陸口的信使來信說,他本想親自趕來前線,不料未及出發便身染重病,隻可惜……”
蘇飛故意停頓了一下,愁眉深鎖,臉上現出痛苦不堪的神色。
“可惜什麽?”甘寧全身立刻警覺起來。
“可惜他本胸懷良策,如今也不能親自告訴主公了,”蘇飛歎氣道,“前線形式緊張,倘若都督果真有破敵之法,倒也是江東的一大幸事。”
甘寧靜默著仔細思索了一會兒,忽然對蘇飛說道:“魯都督的意思,是想與曹操和解麽?”
“你怎麽知道?”
“不知道,”甘寧搖頭,旋即又用極小的聲音,幾乎在自言自語道,“但至少我能猜出十之八九。”
想來是蘇飛不曾聽見,甘寧不作聲地苦笑了兩下,又小角度微微搖頭。
說句心裏話,倘若魯肅真的趕來前線,並且希望與曹操和解的話,隻怕我又要跟他大吵一架了——先前也曾因為對外的事情與周瑜這樣鬧過矛盾,但當時是我讚成與劉備和解,但周瑜不願意;而現在若是魯肅讚成與曹操和解的話,我也不會同意。
原因倒不是因為淩統與諸位將軍都極其渴望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而是“和解”二字,不是跟誰都談得來的。換句話說,江東與劉備和解,可以穩固聯盟;而若是與曹操和解,隻能助長他得寸進尺的欲望。
又沉默了許久,甘寧臉上徐徐浮起一絲從未有過的深沉——這種深沉不同於甘寧以往的故作深沉,也不像他平日裏思索問題時的那般沉穩,而是源自一種對未來的特殊敏感性與預知:“隻怕今後的江東,會有很久一段時間,不得安寧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蘇飛不解道。無意間發現地上掉落的絹帛,便順手將它拾起。
“無所,隻是有些擔心大叔而已。”甘寧徐徐道。
“大叔?”蘇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是說,呂子明?”
“不錯,”甘寧微微頷首,目光射出帳門投向遼遠的天邊,臉上的笑容比方才還要玩味幾分,“換了大叔,也會選擇與曹操和解。而一旦如此,隻怕我們又要與劉備糾纏不清了。”
公瑾,當年你的選擇是想保護子明,這一點,我看透了。
隻可惜,若是子敬有所不測,那麽呂子明,也終究不是你能保護的人了。
鴻雁傳信,信裏隱隱透露著荊楚邊疆的硝煙四起。硝煙盡處,注定又是許多年的鐵馬冰河啊。
“你到底在說些什麽?”蘇飛更加奇怪,五官擠得變形,“為什麽要牽扯到子明和劉備?”末了又將手中的絹帛遞到甘寧眼前,“這東西時間久遠了,上麵是誰的字跡?”
甘寧依舊沒有正麵看他一眼,隻是口中喃喃道:“你會明白的。”
末了又注意到那張絹帛,急忙將它接過來,望著上麵有些泛黃的字跡,微揚嘴角、輕舒劍眉道:“沙摩莉。”
“沙沙姐?”蘇飛一個激靈站起來,激動不已。
“那年我離開的時候,阿莉她給了我這封信,是寫給她失散的弟弟的,”甘寧笑道,塵封的記憶之門忽然被叩開了,許多年前已經變得模糊的影像陡然在眼前一字兒鋪開,並愈發清晰起來,“我答應了她,所以一直將此信帶在身邊——隻是不知道,何時能找到那個收信的人啊。”
“所以你一直帶著它,”蘇飛也跟著笑了,“權當是碰運氣?”
“誰知道呢,”甘寧笑出聲來,又將那絹帛仔細折疊好放進衣襟,“算來從我離開臨江城到現在,也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了。倘若命運注定,遲早會見上一麵。”
哪怕為了見他這一麵,我要等上一輩子的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