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話 百騎劫營(下)
狂風呼嘯,聲音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來自廣袤天邊的陣陣怒吼,似乎要震碎這黑曜石一般晶瑩幽深的夜空。
陡然間,甘寧眼前忽然現出林立刀槍的幻影。雪白的刀鋒隱藏在夜色裏,反射著遠方點點星火,伴著耳邊呼嘯掠過的狂風與飛沙走石,陰森可怖。
幻象中,他騎在那匹純黑色的高頭大馬上,倒提長刀。**的駿馬四蹄生風,一路飛馳。黑色閃電一般的身影掠過淺水,濺起銀亮亮的水花。萬千水珠嘩啦啦在身邊飛旋,混雜著戰袍飛揚的聲音,與怒吼的長風相映成趣。
驀地看見前方出現了另一人,那人穿著黑色鎧甲,披著紅色戰袍,握一把白虎鑲口長刀,一手提刀一手緊攥韁繩,威風凜凜。
第一回合過,刀劍相撞,刀鋒泛寒。
“沒出息!我甘寧都不怕死,你們怕什麽!”甘寧猛虎一般咆哮著,將手中盛滿烈酒的銀碗高高舉過頭頂,把酒祝天。狂風如同遊龍一般橫掃過來,卷起他鮮紅如血的盔纓和黑色的戰袍,呼啦啦迎風飛揚。
末了仰頭一飲而盡。百人一同站起來,引樽相祝。戮力同心的承諾,化作斬破黑夜的錚錚長戈,掠風而去。
第二回合過,戰馬揚蹄,破空嘶鳴。
百人的隊伍人人頭上插著一根醒目的白鵝翎,借著夜色向曹營的鹿角摸進。
此情此景勾起甘寧久遠的記憶。他劫江為匪的時候,也曾頭插鵝翎,健步如飛地在水上船上靈巧回旋,所向披靡。隻是如今,那林立的商船變成了曹操四十萬大軍的營帳——然而在甘寧眼裏,不過是一座毫無防備的空城罷了。
第三回合過,勒馬回身,長風變色。
一聲驚天的呐喊巨雷一般炸響在鹿角旁側。陡然間風雲乍起、馬蹄揚塵,甘寧一馬當先衝進曹營,手起刀落,守營的軍士手中火把向旁側飛旋而去,火星四濺,點燃了帳門與囤積的幹草,星星之火刹那間融成一片炫目的火海。
一百人的隊伍,人人宛若九霄下凡的遊龍一般,以一當百,在曹營內橫衝直撞,見人便殺。呐喊聲震天而起,混雜著幹草燃燒的劈啪聲,一時間猶如打翻了擺成一排的鍋碗瓢盆似的,群響混雜,聲如雷震,不能辨識。
第四回合過,狂殺漫延,金甲錚錚。
忽然聽見不遠處有人歇斯底裏道:“甘將軍!曹操在此!”
甘寧猛一轉身,已經被鮮血浸濕了大半的臉被慌張起身出門的曹操看了個正著。那猙獰恣意的笑容、傲然求敗的不可一世與健碩挺拔的身姿,宛若一頭意氣風發的雄獅,站在高山之巔俯視百獸,盡顯王者之姿。
雙唇微啟的縫隙裏,一顆虎牙泊在火光裏,銀亮亮的。
方欲掣刀揚鞭追擊曹操,忽然身邊閃出一人,迅疾如電。
動作太過迅速,甘寧隻用餘光瞥見那口長刀上雪亮的白虎圖案。那刀更不長眼,在夜色裏舞出一陣旋風,直逼著甘寧護心鏡掃過來。
刀鋒相撞,火星四濺。
不遠處愈燒愈烈的火光,映照著持刀人剛毅冷峻的麵龐,浩瀚如山的巍峨氣魄震懾人心。
“老夥計,又見麵了。”甘寧獰笑道。
那人回敬他一個冷冷的抿嘴笑,更不答話,錯開刀刃直接將那刀向他腹部劈去。好在甘寧先前在水賊船上混慣了,緊急時刻身子靈巧,右腳迅速伸出馬磴子,半站起來向側邊一個急轉身躲過了橫來的刀刃,那刀鋒蹭著他的腹甲飛過去,挑斷了腰間係著那柄“擊水”長劍的鐵索。
身軀交錯的一刹那,甘寧敏捷地將長劍勾入手中。那將軍更不等他再次穩坐回馬背上,微微側臉衝著身後大喊道:“丞相趕快回避!”轉而猛然一勒馬,那馬匹原地回身,兩人再次迎麵相對,隱隱地聽見那人口中咬牙道:“我來對付這廝。”
眸子裏乍然閃射出一抹凶光。
“文遠,”甘寧冷笑一聲,兩人展開廝殺的架勢,兩匹馬首尾環形緩步行走,火藥味兒越來越濃,“月餘間,別來無恙。”
張遼,張文遠。
甘寧有生以來,遇到的第一個,興許也是唯一一個,勁敵。
張遼嘴角微微一挑,忽然將手中的長刀舞出一個回環,不等甘寧擺好接招的架勢,那刀刃便從張遼馬脖子旁邊擦著鬃毛刺過來。撕裂長風的瞬間,帶著呼呼的風聲,震耳欲聾。
甘寧連忙橫刀招架,無奈手中的長劍太過於沉重,先前肩上的槍傷又在隱隱作痛,手上方也才沁出汗水,握刀不穩,竟讓那刀鋒橫斜著躲過了阻攔,直接向他脖頸間劈過來。
情急之下,甘寧急中生智,順勢將頭向後仰倒。刀刃擦著他的鼻尖飛過去,帶著一絲淡淡的血腥氣息。
“又是這招,”張遼迅速收了長刀,飛快地又擺出先前那副手掣韁繩、倒提長刀的傲然模樣,旋即將眼珠轉到眼角上環顧四下裏的一片火光嘈雜,“甘興霸,你帶了多少人,還能在這裏堅持多久,你自己心裏應該清楚。”
這句話反倒提醒了甘寧,哪怕他再渴望與張遼一拚搞下,此時此刻也不能戀戰。現在他手下隻有一百個弟兄,卻身在四十萬大軍的營寨,橫衝直撞。若是被看清了虛實,不僅是他的舊部,就連他甘興霸本人,怕也要葬身於此。
“營寨裏布置精巧,奇襲很難取得勝利,”張遼一字一頓道,聲音洪亮宛若滾滾驚雷,“莫非你真妄想用這法子取丞相的項上人頭?”旋即又勾出一絲冷笑,“天真。”
話音未落,忽然橫立長刀,厲聲道:“興霸果真願意,張遼便奉陪到底!”
讓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見識見識,隻要有我在,這曹營與先前的逍遙津一樣,是讓你們聞風喪膽的修羅場!
望著張遼縱馬衝來的一刹那,甘寧眼前忽然閃現出那日的圖景。那個午後的逍遙津,雖然沒讓他自己聞風喪膽,但是淩統,他這輩子注定要守護的人,卻在麵前此人眼皮底下,身負重傷。
今晨與淩統交戰且不分勝負的人,按照探馬的回報,估計也是張遼本人吧。甘寧冷笑一聲——這家夥倒也是難得的直率心腸,以他的武力,去與一個重傷初愈的年輕小夥子交戰,難道還有戰不勝他的可能麽?
“所以今晨那一陣,是你讓著公績?”錯開張遼刀鋒的一刹那,甘寧冷冷道,“你葫蘆裏到底賣的哪門子藥?”
張遼收了刀鋒,勒馬回身:“為將之武德。”
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容,竟全然不似先前那般淒神寒骨的冰冷。
……
“主公,你真由著他去了?”
中軍帳裏燈火通明,與外麵漆黑的夜相映成趣。燭光映照出兩人修長挺拔的身影,被風吹動,微微搖曳。此時已經接近五更,東方天邊泛起了魚肚白,一痕白暈從地平線延伸開來,將四周濃鬱的夜色,漸漸氤氳成一片清澈通明的湛藍。隱隱能看見漫天濃雲的冰山一角。濃雲層層疊疊覆滿天空,厚棉被一樣遮蓋著初陽的微光。
淩統焦急地注視著北岸遠處一片衝天的火光,那衝天的殺伐聲似乎正從遙遠的地方灌入他耳畔。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髒跳動得厲害,微蹙的劍眉下一雙秀氣的眸子緊緊鎖住火光中央,直到眼前已被耀眼的火紅色模糊出一片漆黑的光暈。
此時此刻,淩統也不清楚自己心裏想的到底是什麽。是擔心那家夥會不會一失手出了事?他在心裏矢口否認了。他念經似的一遍遍說給自己聽,你擔心那家夥做什麽。一來他是你的殺父仇人,他若身遭不測豈不免了你日後費力取他人頭;二來他是何等的神武你又不是不清楚,憑他的氣力,怎麽可能被四十萬這個數字下倒。
結果千言萬語在心裏攪和著,最後都濃縮成了一句話。
“甘寧,你給我記住了,你的人頭得讓我親自去取,而不是白白送給那群你壓根兒看不起的酒囊飯袋。”
這句話,是第二遍對你說,你可給我記清楚了。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是全憑氣息和嘴唇翕動發出來的。隻是雖然聲音這樣小,外麵風聲又很大,但還是被孫權聽了個一清二楚。
孫權敏感地捕捉到了什麽,嘴唇動了動,但終究欲說還休。
“孤相信興霸的實力,孤也知道……”孫權凝望著淩統的背影,思緒不經意間飄忽遠去,聲音斷了斷,又回過神來支吾著續接上,“孤也知道,你一直在擔心——”
“我才沒有擔心那家夥,”聽得出來,淩統清脆的聲音裏帶著些硬作出來的笑腔,“我隻是覺得,讓他一個人孤軍深入,多少有些危險罷了。”
你這明擺著就是在擔心他。孫權心裏犯嘀咕,末了又忍不住偷偷一笑,並不當即戳穿。
“今天早晨我遇上的那個曹營將軍,恐怕是興霸的勁敵,”淩統下意識地把聲音放小了許多,“說來是我不對,我不該戀戰。很多次我快招架不住了,隻是那將軍——”
隻是那將軍刻意讓著我,每每到了能將我一刀結果的邊緣,那把長刀總會很不自然地砍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