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羈絆伊始
黃祖沒想到,那一戰,他竟然會敗在一個黃口小兒手裏。而黃家軍唯一的成功之處,就是死在甘寧手裏的那個孫家大將。
平生第一回隨主作戰就大敗而歸,甘寧懶得理黃祖,黃祖也心煩意亂懶得管甘寧的事。於是甘寧二話不說,幹脆帶著他的兄弟們回到係在岸邊的水賊船上,飲酒消遣。
雖說自古以來為人臣者沒有這樣做事的道理,但這已經不是甘寧第一次在黃祖麵前耍性子了——既然他本性難移,一時半會兒又收拾不了,就幹脆由著他來吧。
那時候是二更天。江夏的夜晚沒有臨江那般令人覺得詭秘的靜謐,哪怕是在兵荒馬亂的時候。此時此刻,城裏的商販尚未收攤,點點燈火混雜著高一聲低一聲的吆喝隨風傳來。此時正逢著下元節,城郊經常有祭祀亡靈、上墳添土的百姓往來——許是那故去的人在另一個世界生活安樂,也不曉得人世紛爭吧。
不久,船上的人都歇憩了,隻有甘寧一個人,還是一如往常地坐在船頭,對月獨酌。或許是飲酒太多了,方才在與孫家軍交戰時左臂留下的一處刀傷,此時竟鑽心地疼,殷紅的血透過衣衫浸出來,被江風一吹,涼颼颼的。
忽然隱隱約約聽到一陣腳步聲。一向警惕的甘寧帶著幾分醉意猛然站起來,朝岸邊幽深的樹林望去——腳步聲越來越響,樹林中隱隱現出一人的身影。借著船上微弱的火光細看,卻見那人頭戴金色雙麒麟小冠,長發披肩,身上穿著深紫色漢服,披著一件大紅色荷葉披風。身材高挑頎長,清臒卻不失剛毅勇武之氣。
“你是誰?”甘寧側了側腦袋,總算借著燈火看清了那人五官精致、容貌秀麗的臉,“半夜來這裏做什麽?”
那人也不回答,而是環顧四周並排停在岸邊的水賊船,朱唇微啟:“甘將軍這是要去哪裏?”
“我哪裏也不去,我是黃太守的將軍,”甘寧大約看出來點道理,故意跟他賣關子,“江上風大浪大,我何苦冒那個險。”
“甘將軍,”那人走得更近了些,唇紅齒白的麵龐在微弱的燈火中越顯得棱角分明,“這都過二更了,你準備睡在船上麽?”他的聲音很沉穩,也很溫和,仿佛在深秋安靜的水潭邊偶然聽到的風聲。
“怎麽,你還催我走不成?”甘寧漸漸放鬆了幾分,略帶著笑意回敬道,“到是我奇怪,你這人也忒沒規矩,穿得這麽體麵,卻要三更半夜來我船上作什麽?若是驚動了我那幫兄弟,你就倒黴了。”
“甘將軍,”那人溫和一笑,“某有一事相問……”
“得,先別提那,”甘寧似乎在有準備地打斷了他,“江上蠻冷,進來喝點酒吧。”
那人便跟著他進了船艙——許久不曾打掃的船艙,不少物件已經蒙了一層灰塵,隻有靠窗邊那一方木桌和一雙木凳,因為經常使用,直到現在還光潔鋥亮。
“你是怎麽認識我的?”甘寧給那人斟了一杯酒,“我不記得什麽時候在哪裏見過你。”
“笑話,白日裏殺敵正酣的時候,我朝你看了一眼,”那人笑道,“你身旁有個比你矮半頭的小夥子。”
甘寧渾身一震。他雙目圓睜,目光中盡是疑惑,手背上青筋凸起,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兒:“你就是那個黑甲白袍的將軍?你是孫家的人?”
“是,”那人淺笑,以袖掩口,緩緩抿了一口酒,“甘將軍尊姓大名,我早就聽聞了。”
甘寧苦笑著搖頭:“我眼光還蠻好……看得出來你是個上得朝堂下得戰場的家夥——是孫權派你來招降我嗎?”
“甘將軍言笑了,主公估計還不認得你,”那人臉上浮起淡淡的笑容,方才被江風吹得有些發紅的臉也恢複了本來的顏色,“甘將軍勇猛無比,某深感敬佩,故深夜來訪,還望將軍見諒。”
“夠了你,”甘寧方才知曉,麵前這個談吐舉止不凡的家夥同他一樣,都是性情中人,於是不禁大笑起來,“聽好,我叫寧,表字興霸,不叫將軍。別在我麵前一口一個甘將軍,多寒滲人呢。”
“對了,白天被我射死的那個家夥,叫什麽名字?”甘寧問道。此時他已然完全放鬆下來了。什麽孫家人黃家人,離開了戰場,隻要有話可談,就都是一家人。
“淩操,”那人也不再警惕,“武藝超群,折了可惜啊。”
“哼,”甘寧不屑一顧,“我倒沒看出來那個隻會拚蠻力的家夥有多少本領——倒是他那個兒子,有兩下兒,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喂,那小子多大了?”
“十五,”那人又抿了一口酒,長袖掠起的風將船艙裏的燭火搖曳,“他叫淩統,是個孝子。很小的時候就隨父從軍了——幸虧你沒殺他,他是我主公愛將,你若殺了他,說不準我主公日後也不會待見你呢,”那人頓了頓,神秘的微笑緩緩爬上秀氣的臉,“不過你也不用擔心跟他同營共事會有麻煩——我已經向主公說明了情況,他會把你們倆分開的。”
“這麽說來,你已經把我當孫家將軍了?”
“隨甘……興霸你的意思,”那人稱呼甘寧為興霸顯然拗口,隨即又壓低聲音,聲音裏透著一絲詭秘的意味,“經過這一戰,你的兄弟還剩下多少人……你早就想棄黃歸孫了吧,”他的眼眸中閃射出逼人的氣魄,笑容從微笑慢慢變成了冷笑,“至於黃祖,你不用擔心——孫將軍為了這場戰爭,已經厲兵秣馬三個多月了,黃祖遲早要落入我軍圈套,成為孫家祖墳前下一個刀下亡魂的。”
工於心計的家夥,甘寧心裏犯嘀咕,我怎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走上了你設計好的路呢。
“誠然,”甘寧歎了口氣,知道自己已經沒法再隱瞞了,“當初跟著我的八百人,如今隻剩了五百多。但現在不行,我得另找機會。我那個比我矮半頭的老朋友蘇飛,現在還在黃祖那裏。”
“我可以等,”那人似乎早有準備,“孫氏跟黃祖的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場戰爭不可能一蹴而就。另外,如果主公不親臨戰場的話,我就是孫家軍的主帥,這仗能打多長時間,我至少可以掌握一半。”
“你是孫家軍的主帥?”甘寧滿臉不相信,“那能由著你半夜跑到我這裏來?”
“輕鬆,”那人粲然一笑,“找個借口就是了。”
甘寧像是忽然聽到了什麽不同尋常的東西似的,怔了一怔,但他忽然眼珠一轉,立即就換上了一貫的燦爛笑容:“罷了罷了,你這人蠻有意思,叫什麽名字?今後我當你是兄弟了。”
那人不卑不亢地施禮:“某姓周,名瑜,字公瑾。”
“行了你,”甘寧終於哭笑不得,“甭在這跟我行禮,上了我的船,就都是兄弟嘛,這樣多別扭。”
“成,我喜歡你這幅樣子,”周瑜被他感染得不禁也大笑起來,“無拘無束、張揚恣肆,遲早要——”
“要怎麽著?”
“要被我主公教訓一頓。”
說罷兩人一起笑了。
公瑾兄,如果時光能靜止在這一刻,那該多好。
我想永遠留住你我初識的這一段燭火中的時光,以及你那無所顧忌的快樂笑顏。
因為那是甘寧印象裏,在與他相識後的七年時間裏,周瑜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
在那以後的幾年裏,甘寧也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曾露出笑臉了。他射殺淩操的那一箭,挽救了黃祖的性命,立下了大功。然而黃祖似乎並沒有把這個半路上投奔過來的水賊頭子看在眼裏,並不予重用。
“怎麽樣老大,叫我說準了吧?”蘇小四帶著幾分幸災樂禍地走到正在發愁甘寧身邊,“我就說嘛,遲早還得宴請你一次。”
“夠了你,”甘寧煩悶地擺擺手,“我現在沒心情。”
“我就覺得奇怪呢,”蘇小四似乎並沒聽見他老大的話,“黃太守也忒不給麵子,估計他當你是叫花子出身嘞。”
“去你的,甭跟我提‘出身’二字!”甘寧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蘇小四的腦袋,“還嫌臨江城裏那事兒鬧得不夠大。”
蘇小四揉揉腦袋,知道自己又碰到甘寧的禁區了。“老大,”他歎了口氣,“我不是沒想幫過你。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待在太守身邊,就是為了找機會向他推薦你……然而……”
“然而他不聽你的,是麽?”甘寧苦笑道,“人生在世,難免有不稱意的時候,放寬心吧。”
“老大你這個關子賣的真假,”望著甘寧那副頹唐失落的模樣,蘇小四哂笑道,“聽我的,離開他吧。再去別的地方找一個知己。”
知己?
抱歉,蘇飛,這次我想到,也做到你前麵了。
我已經找到了一個能被稱作“知己”的人,就在你留在太守身邊苦苦地向他推薦我的時候。
“你當我不想走?”甘寧皮笑肉不笑,“找不到借口啊。”
“那不簡單,”蘇小四似乎早有準備,他湊近了甘寧的耳朵悄聲道,“找不到借口直接走不就得了,既然太守不理你,你走不走,他又不會知道。”
“笑話,”甘寧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帶著四五百人大模大樣地走?你覺得我離得開江夏地界嗎?”
“我不是讓你帶著他們走,”蘇小四繼續壓低聲音,“我是讓你一個人走。”
“不成,”甘寧斬釘截鐵道,“讓兄弟們留在這裏,我哪能放心的下!”
“不,不是,大哥你聽我講,”蘇小四努力壓製住甘寧內心的波瀾,“你先找個好去處,我和兄弟們裏應外合,先立功再報姓名,如何?”
甘寧沉思良久。周圍寂靜得很,隻依稀聽見江風拂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忽然,掛在桅杆上的那兩隻銅鈴被風撥動,“叮咚”一聲,在耳際久久回**。
“抱歉,小四,”他最終還是開口了,字字清晰,“我不能丟下你們不管。”
“你又任性了,”蘇小四似乎不耐煩了,緊皺著眉頭,“都是為你好,你怎麽就想不明白呢?”
“我不需要你如此這般地為我著想!”甘寧急性子也上來了,頓時提高了音調。
“可你就甘心這樣消磨自己的大好時光嗎!”蘇小四不依不撓,拳頭攥的“咯嘣”作響,“聽好,甘寧,現在你不是水賊了,自然也就不是我的大哥了,我們倆現在在太守手下地位平起平坐,我對你的所有建議,完全出自一片好心,你若不領情,就任你墮落好了!”說罷轉身拂袖而去,留下甘寧一個人,久久地,愣在原地。
蘇小四,這不是我們倆第一次鬧不和了吧。
從前你對我不滿,你衝我發脾氣,我會反擊,我會跟你計較。但現在我不會了。
因為我不再是你的大哥了,對嗎。
何況,你並沒有做出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情。
我知道你完全出自好心,但原諒我,我再任性一次,因為我真的做不到,就這樣,放著你們不管,自行離去。在沒有找好借口之前,我寧可浪費大好年華,也絕不會獨自離開。
那一瞬間,甘寧真正感覺到了什麽是絕望——自從他有了記憶以來,他從來沒有覺得前途如此渺茫過。如今的他已年近而立——也是當年金龍剛剛從京城回到臨江時的年紀了。隻可惜金龍當年托付給他的那個夢想,那個被一場鬧劇塵封了的爭霸天下的夢想,他知道現在,還沒有完成哪怕一小步呢。
落魄至此,難道都是命運對他當年胡作非為的懲罰嗎?
甘寧歎了口氣,忽然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陣發黑,隻好跌跌撞撞地倚著桅杆站定。淚水漸漸模糊了他的視野。他閉上眼睛,硬是忍住了沒讓眼淚流下來。
一隻離了群的鳥兒,忽然從岸邊一躍而起,破空長鳴。
朦朧的淚眼中,一個水賊的身影由遠及近。
“大哥,太守下令,”那水賊單膝跪下,臉被風吹得發紅,口中喘著粗氣,“你可以離開這裏了。”
甘寧一愣,旋即臉色漸漸由黃變白,又由白變青。
“蘇飛!”他咆哮著,額角青筋暴突,一拳頭狠狠砸在桅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