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幕 名
“莉麗絲。”
像是故意待到藥王寺和紅榴都做好重整，鞠月才揚聲喚出那個名。
恍然出現的一道亮紫色的光環把她和兩代藥王相隔開了，仿佛是巨大的滿月突然浮現在古樸的石麵上。難以理解的咒文順著內壁緩慢旋轉著，散著同樣詭異的光的同時，有什麽從地下輕飄飄地升騰起來。
“給諸位介紹，她是莉麗絲。”
平滑的黑色長發，幽雅深邃的紫瞳，精致的麵容如出一轍，站在鞠月身前一眼看去，宛若她的雙生子一般。隻是這個才出現的“她”穿著更為華美些，不僅戴著金色與寶石的冠冕，還穿著一套極盡奢靡的黑色禮服。那長長的裙擺直垂到了地上，甚至還拖在身後。
“這是……”紅榴像是被又一個她嚇了一跳。“這種方式……是子獸？”
“是的。”鞠月輕點了下頭。
自出現起就如同木偶似的一動不動，連眼睛都未眨一下。這又一個她讓在場的每個人心裏都多少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像是肚子裏被塞了什麽，沉甸甸的有些別扭。
“莉麗絲，和大家打個招呼吧。”鞠月和藹地做出命令。
終於有了動靜，那人偶徑直抬起一隻手，卻是像高傲的王女一般緩慢地揮了下，接著也還是如君臨天下似的環視了一圈。高傲尊貴得不可一世。
“她……你怎麽會有子獸……是你的複製品？”紅榴難得地收起了幾分輕浮，認真地看著鞠月。
“當然不是，我和莉麗絲很像嗎？”
是啊，簡直一模一樣……於此時，赤間聽到琉璃在低聲輕喃。“或許，她還是輸掉比較好……”
“好吧，這樣也好。”似乎很是傷腦筋，紅榴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那我也依約回答你，不是她求我跟她合作，是琥珀主動找到她的。我現在有點理解琥珀的決定了……這世界變成怎樣其實對我們來說都無所謂，但他不想再看著你沉淪下去了，讓一切都終結是個不錯的主意，總比你弑神之後再變本加厲好多了。不過我嘛，相比那種吃力不討好的理由，我更好奇誰是你的鑰匙……可是有點麻煩啊，師父？”紅榴極盡諷刺地叫道，瞥著即便看到莉麗絲也無動於衷藥王寺。“她們長著同樣一張臉，我很難下得去手啊？”
“可能，是我錯了吧。”
忽然，藥王寺出聲了。原來她一直心不在焉就是在考慮這個問題。既然說出來了，她就顯得輕鬆多了。從幾乎標誌性的白袍兜裏摸出一盒煙抖出一根叼上，藥王寺僅用指尖一彈那煙頭便著了。慢悠悠地吞雲吐霧了幾番，藥王寺看著鞠月。
“要是滅世，就和那糊裏糊塗的神沒什麽區別了。”
“你總算想明白了，我很高興。”鞠月淺笑著說，接受了她的說法。
“可是，我們又有誰有本事，夠資格當一個好神呢？”藥王寺搖頭歎道，“我仔細想過了，我是不行了。我是個老煙槍，老酒鬼，行事也武斷。當初會把琥珀一氣之下趕走就是最好的例子，難得一個藥王的好苗子給我親手毀了……”
“你在後悔的是這個啊……”紅榴嘴角抽了下，還想說什麽但沒說出來。
“不然我還該後悔什麽？”藥王寺反問。
“……沒什麽。”紅榴隻是擺了擺手。
“哦，還有，”又呼出一口煙，藥王寺平靜地看著紅榴。“就是把你趕走之前我逼你吃下了你自己做出來的劇毒。沒想到是個不入流的玩意兒，人不但沒死成，還誕生了你這麽個禍害。我還後悔這個。”
“那藥是我自己做出來的啊？”紅榴擰著眉，似是在回想。
“我是藥王，怎麽可能會做那種傷天害理的東西。”藥王寺理所當然地說，又複看向鞠月。“可我也不認為你能當個好神。”
“那你說，誰適合呢？”鞠月饒有興趣地問。
“不得不承認，恐怕，目前的神就最適合的了。”藥王寺無奈地笑道，“如果換作我們這些凡人，誰能保證自己可以不急不躁安安穩穩日複一日地把同一秩序永遠不間斷的維持下去？不止成千上萬年，甚至不止是幾億年，期間還要對無數來這裏的各種生靈一視同仁……這麽一想，就覺得這裏的神偶爾的惡作劇就不顯得過分了。恐怕，我們隻需要讓他聽聽我們的聲音就可以了。這裏需要的隻是一點小小的改變，就夠了。神若是真消失了，可能連同現世，整個輪回都會覆滅。”
“藥王啊……”耐心地聽她說完，鞠月才應聲。“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你的想法也是正確的。但那隻是針對凡人……我對於永恒，沒有絲毫的猶豫。”
“你太高估你自己了。”藥王寺就沒那麽好的禮數了，她冷冷地說道，“就算永遠存在這回事正和你意，可你應該明白，你無法做到一視同仁。誰不敬仰你，你就容不下誰。難道不是嗎？你的時間也早就變質了，看看你和那隻子獸就知道了。”
“莉麗絲？”鞠月不解地看著另一個她，隨著她的呼喚，那子獸也回過了頭。麵麵相對，仿佛是同一個她在照鏡子。
“雖然很難下手，不過還是毀了它的好，順道也可以看看究竟誰是你的鑰匙。”紅榴突然說道，伸出戴著賢者之石的左手衝向了那隻子獸，試圖用煉金術的力量破壞它的本質。
“等一下。”
同樣隻是抬手，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無任何先兆，紅榴在半路中停了下來。他的雙腳都脫離了地麵，卻未能落在地上，他的表情還停留在最後那一刻，沒有絲毫變化——他的時間，被打斷了。
盡管都有所耳聞，但親眼目睹這樣的景象，還是讓人覺得萬分詭譎。半晌，連藥王寺都忘記了手上的香煙，直到一小段煙灰掉在地上，直到那煙都要灼住她的手指了。
“你白天也可以操控時間？”藥王寺詫異地說，一邊順手把煙頭碾進隨身的煙灰盒裏。
“有莉麗絲在，當然可以。”鞠月平和地解釋道，“要是有那種致命的缺陷，我這個舞姬不是太容易被打敗了嗎？”
可反過來說，她就是無敵了……難怪她剛才還是一副遊刃有餘的姿態。無可奈何了，藥王寺閉上眼睛，深深地歎了口氣。
“常歎氣，會把幸福嚇跑哦？”鞠月甜美的笑顏此時真是能讓人精神崩潰。
“要殺要刮隨你吧。”藥王寺攤著手說，這倒著實更讓人難以接受了“這些人磨磨蹭蹭地搞什麽，我要去找言葉了。那邊一直沒聲沒響的，也不見她回來……青井，你留下照顧翡翠，一有什麽問題馬上就拚命大聲地喊，我會立刻變個捷徑跑回來。”也聽不太清她們的對話，赤間當真是急了，還有點怕，怕鞠月又有什麽變數。不過要說離開，也得先把言葉給找到才行。但赤間心裏還是隱隱有點擔心，要是他不能改變這裏的布局就麻煩了。因而話音剛落，他倒也磨蹭起來了。如果能找到回到那個遺跡的方法就好了。赤間邊想著，抬手在空中繪製他據目前已知情況想象出的大致地圖。
“……這個你帶去吧。”青井把她的手機遞給赤間。“這已經變回我的個人日記了。每十分鍾會刷新一次，有什麽狀況都會出現在上麵。”
“OK。”有這麽方便的東西幹嘛不早拿出來？剛一接過，赤間就立刻朝那唯一的通道跑去了。緊接著，始終都未發一言的藏人和白龍也跟了過去。青井狐疑地看著那兩個人的背影，但沒有想著提醒赤間。
“嗯……都去找那個神了啊？”本來隔了數米的華源蓮走過來說道，也看著那方向。“你也很想去見見神吧？我帶你們去？”
“可是翡翠……”青井有些尷尬地欲言又止，神她是沒興趣，她更擔心赤間。現在T.E隻剩他們兩個了……還有必要嗎？
“我幫你。”
剛說完，蓮華就直接把翡翠抱了起來。簡直是沒有給青井猶豫的機會，她順勢便踩著AT滑走了。見哎了一聲沒喊住，青井也隻好同奧格一起跟在她後麵。
“她們都走了。”藥王寺對鞠月說道，“你不趕快去嗎？要是隻剩你一個，那可完成不了打敗黑曜之君的結局了。”
“這裏不是還有一個舞姬嗎？”鞠月指著她。
“……我不想弑神。”藥王寺簡短地拒絕了。
“那就隻好……”看了看自己的手，鞠月轉而說道，“你要真不想和我一起，就自己動手吧。看是要毀掉你自己，還是你的鑰匙或子獸，都隨便你。”
“鞠月，你真的不正常了。”藥王寺由衷地說，不過同時也自認自己亦沒資格這麽說她。
“為什麽這麽說？”鞠月好似無奈地笑道，“剛才也是，為什麽說我的時間變質了？妾身和那時……有什麽變化嗎？”
看她撫著自己的臉頰，藥王寺就知道對她說什麽都是沒用的，因為她眼中隻在乎她的表象。內裏真正的不同，她根本無法理解。
“回憶起來吧，我的姊妹。”終於，琉璃站出來說道。多少有些礙事的看客都走了，他也敢於把真實告訴她了。
“我的兄弟，你要我回憶什麽呢？”鞠月困惑地看著他。
“莉麗絲，是你的名字啊……”
早已數不清她到底換過多少名字了，本以為那隻是為時間所累才會這樣，可沒想到，她真的忘了。她是真的忘了嗎？其實琉璃也說不準。早在很久以前，他們都隻記得彼此的名字，自己的，都刻意去遺忘了。畢竟也無法掛在嘴邊。因而，他其實連琉璃是否是自己的本名也不敢肯定，隻知道有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現在她也是這麽叫他的。至於她的名字……太過依附她的願望，不對嗎？
“你是我的姊妹，莉麗絲。”快想起來吧。琉璃在無聲中祈禱。
“我……是這副樣子嗎？”像才注意到那子獸與自己一般高矮，鞠月遲疑著端詳著她。
似乎，從來就沒有仔細看過鏡中自己的臉。因為……太可怕了。
“琉璃，我美嗎？”
“很美，你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女人。”琉璃憐憫地說，但這不是恭維更不是同情，而是真實，可他一直都隻能希望她會盡快發現這一點。
“真的嗎？”
“我問你，我的名字是琉璃嗎？”他卻問。
“你一點都不像琉璃，可你就是琉璃，這讓我該怎麽辦才好呢？”她答道，“我一直想給你取名叫黑曜……傳說黑曜石是太古的神聖戰士在戰場上被殺害時，滴落在大地上的淚水化成的寶石。怎樣，很適合你吧？可你還是琉璃，我該怎麽辦呢？”
“隨你叫吧……”適合什麽啊？在這時還不忘諷刺人……但至少確信自己身上沒有一點與琉璃相像的特征，他總算可以釋然了。“快想起來吧，我的姊妹，就像你還記得我叫琉璃一樣，我也清楚地記得你叫莉麗絲。你無論何時都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你的美貌連神都為之驚歎。不是嗎？你忘記了嗎？”
“連神都……”
“是啊，神曾讚歎過，快想起來吧！「結」！”眼見藥王寺伺機想做什麽，琉璃猛然將她和停滯的紅榴一起困在了結界裏。
“我可沒打算傷害她。”藥王寺在結界內說道，“她不是想弑神嗎？就讓她去吧。我既不幫手也不幹涉，還不行嗎？”
“這樣，那你走吧。”琉璃隨即鬆了口氣，將結界撤銷了。
“……這小子怎麽辦？”走到紅榴身邊，藥王寺毫無辦法地問。
琉璃不置可否地搖了下頭。
“你是莉麗絲的鑰匙？”
“我不是。她沒有忘記我隻是因為我們同是神使，有過那樣的約定。”話雖這麽說，不過琉璃心裏也沒把握。可畢竟他是眼見她一路走過來的人，在琉璃看來，相比自己，琥珀更像是她的鑰匙。
而正逢琉璃琢磨時，時間明明被奪走了的紅榴動了動。
“我沒有忘啊，琉璃。”鞠月不知何時恢複了常態，溫婉地笑著說道，“我隻是不想想起來罷了。忘了的人或許是你哦……你還記得嗎？神是讚歎過我的美貌，卻不肯愛我。”
“那、那是當然的啊，”琉璃不經意地脫口而出。“神和人怎麽……”
“……莉麗絲、鞠月，”轉念，藥王寺冷不丁地看向她。“這不會就是你想弑神的真正理由吧？”
“你說呢？”
猛地抬手，鞠月索性將藥王寺的時間也定格了。她始終都知道，這隻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小玩笑。
“你不該阻攔我，我的兄弟。”鞠月緊接著對琉璃說。在藥王寺的時間剛一凍結，琉璃就把她和紅榴重新封在結界裏了。
“神賦予你這種力量，可不是要你隨心所欲的濫殺無辜啊，我的姊妹。”琉璃目前還不打算退讓。
“無辜？”鞠月作勢環顧一周。“這裏哪個人是無辜的？你說說看，包括我和你。”
“至少對你來說是無辜的。”
“我？我又有什麽資格判定他們是否無辜呢……”鞠月奇怪地看著琉璃。“與其在這裏關心我，不如去照顧那些孩子吧。這裏可不是科學班的地界，是神的領域呢……哦，對了，你是不是又忘了一件事？我的兄弟。”鞠月的笑容忽而越發柔和了。
“……什麽？”
“雖然我是你的姊妹，你是我的兄弟，可是……在這之前，我是神妻。”
平靜中，鞠月驅動莉麗絲走近琉璃的結界。僅存在於刹那時間的莉麗絲不受任何空間的影響，她抬起手，緩慢地穿透，或者說融入了他的結界。但琉璃卻沒有進一步阻止，他隻是歎息著，因為他確實阻止不了了。
伴隨著莉麗絲的前進，有一些細弱的沙沙聲，似乎是有什麽拖拽著滑過地麵？下意識地看去，琉璃震驚地發現那隻子獸……不是莉麗絲，絕對不是，隻是頂了個莉麗絲的名字而已。在它的身後露出了一條長長的像蛇一樣的尾巴，黑色的鱗片泛著光……琉璃甚至沒勇氣去想象，這隻有著和他所認識的莉麗絲相同的臉的怪物，在那裙擺下的雙腿會不會就是這樣一條惡心的蛇尾。
“她真的是莉麗絲喲。”像是知道琉璃此刻的想法，鞠月淡然地說道，看著莉麗絲將手環在紅榴的脖頸上。
不是莉麗絲的話……一時情急，琉璃將結界迅速替換。五成五的支架狀結界穿進了子獸莉麗絲的身體裏，一聲滅下，登時便有疑似粉塵的灰霧騰起。可當琉璃再看時，卻發現那隻怪物毫無發傷，那白霧果真隻是由他的結界破滅時的衝擊力激蕩起的碎屑。
“沒用的。”鞠月笑著說，“莉麗絲是暗夜的魔女，她所在的地方就是夜晚。就是賴於她，我才能置身舞姬之戰外，活到現在。若是你真想破壞她……就要瞄準這裏。”說時，鞠月合起手上的扇子，用它確實的指著自己。“我比她更易破壞，也無法逃出你的結界。”
“……我還不想自殺。”琉璃忽然收手，並轉過身向那通向黑曜宮深處的路走去，也大聲說道，“我認輸。你的力量已經不是我能克製的了。要怎麽做隨你吧……不過你最好別忘了，琥珀會幫助藥王寺，是因為他希望你能變回人，回到人本來的道路上。不要太拘泥那無聊的神使的身份了……還有，他不是一直想確認你的鑰匙究竟是誰嗎？你最好，也確認一下。我的姊妹。不……尊貴的神妻。”
確認了，又能怎樣呢？這念頭在鞠月的腦海中轉瞬即逝，她把目光從琉璃身上拉回來，繼續看著莉麗絲，她在等候她進一步的指示。
“就如你所願……”
打開時間的出口，紅榴在一瞬間趔趄了下，他有些茫然無措地發現自己被一隻看似膩滑的蛇尾給纏住了。為了讓他動彈不得，那蛇尾又更加緊縮了些，紅榴直覺自己的肋骨都要被勒斷了。接著，他看到那隻長得和鞠月一模一樣的怪物也用雙手從背後縛住了他的師父藥王。而那藥王的時間還在凝固，沒有絲毫反應。
“你果然是魔女啊……”紅榴無可奈何地笑道。費力地感受自己手上的賢者之石，於一瞬間完成蛻變，他又回到了茶色大狗的模樣。而在這時變化，既可以說是紅榴對琥珀妥協了，也可以說是他們一起決定的。真是，難得一回達成一致卻是在這樣的狀況下。
“歡迎回來，琥珀。”鞠月溫柔地笑著，全然沒理會當前的情勢。
是琥珀，是他。因為他還是那麽沉默不語。那雙宛若琥珀的眼睛雖然一直看著她，但依舊什麽都沒說，像是無論怎樣都會依附她的意願。和以前一樣。完全一樣。
“琥珀，我美嗎？”
“你很美。”
“有多美？”
“很美……比我手中的寶石還要美。”
“謝謝。我就如你所願地讓你知道……我的鑰匙不是你。”
莉麗絲露出了尖銳的獠牙，咬住了藥王的身體。將她的血吸入時間眷顧不到的混沌，將自己的毒送入她實實在在的體內。
早已退出曆史長河卻沒有因此遺忘歲月痕跡的藥王無動於衷地佇立著，但琥珀好像聽到了有一瞬間她在歎息。察覺到什麽，琥珀看到自己的身體在發光。然後他還看到，莉麗絲嘴邊掛著木偶一般的笑容。
“別了，琥珀。妾身……不需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