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天下二部完

第一部分 2.4 大漠風雲

風,風,風,草原上春天的大風就像有十萬條鞭子迎麵抽來。

順風的時候,小猴子像飄在空中,兩腿像烽火輪一樣轉個不停,如同一塊布貼著草地滑行。現在是逆風,小猴子將全身縮成一團,像夜裏入室偷盜的小偷向前慢慢移動,後來幹脆趴在地上不走了。

“實在走不動了。”小猴子大喊,高歡聽不見,邪乎的大風把聲音吹得無影無蹤。小猴子趴到高歡耳邊重說一遍,隨後把耳朵貼到他嘴邊。高歡卻湊到爾朱歌耳邊說了幾句,轉回來對著小猴子的耳朵:“抱在一起歇會兒吧,如果風把我們吹上天,咱們三個也不分開。”

小猴子嗯地答應,蹭到爾朱歌身邊,取出大塊氈布將三個人綁在一起。爾朱歌雙手抱在胸口,身體蜷縮在高歡身邊。大風繞開氈布從身邊劃過,不再刺骨疼痛,小猴子繼續進行移嘴送耳朵的動作,聲音才不被大風掩住,他嘴巴跑到高歡耳邊:“哪裏能找到那個老漢?”

他們從懷朔鎮出來一個月,由東向西橫穿草原,以為能找到認識簇頭文字的人,可是草原地廣人稀,碰見一個人都不容易。他們一直向西,遇到帳篷就進去打聽,小猴子將常用的漠北語言練得滾瓜爛熟,不用爾朱歌出麵,就能打聽道路。幾天前,他們終於聽說附近草原上有一個無所不知的漢人老頭,便朝這個方向一路尋來。

小猴子從氈布中露出一對眼睛,東張西望:“那邊有個草坡,我去看看。”

他像破繭而出的蟲子,從氈布底部爬出來向高處跑去。爾朱歌雙手抱攏胸前,在睡夢中用小巧的舌尖香甜地舔舔嘴邊,一道細細的小溪從嘴角緩慢流淌,接近彎曲可愛的下巴。高歡舉起右手,食指伸到她下巴彎處,心中略微猶豫,要不要幫她挑掉睡夢偷偷留出的口水?

高歡輕輕搖頭,暗笑自己過於小心翼翼?摘掉手套,食指如鉤,輕輕掃過爾朱歌翹翹的下巴上小道溪水。爾朱歌忽然睫毛一動,掙開眼睛,瞪著鉤過她下巴的手指,雙手猛地將高歡推出氈布,使勁掙紮出來,右手拽出馬鞭指向高歡:“你想幹什麽?”

一陣大風猛然襲來,將氈布呼啦刮起向空中,蹦跳著跑回來的小猴子向上一竄,仍然沒有抓到,急得大叫:“你們怎麽連氈布都看不住?以後怎麽紮帳篷?”

高歡不理在空中盤旋的氈布,向爾朱歌解釋:“小姑娘,你誤會了。”

小猴子大聲催促:“大家先去追氈布,一會兒再吵架。”

高歡從腰間解開刀鞘,嚇了小猴子一跳:“別動手?高大哥,你瘋了吧?”

高歡右臂一輪,刀鞘直向天空中,飛舞著砸在氈布正中,被纏繞在中間,一起向地麵墜落。小猴子衝上去按住氈布,一屁股坐下去才放心:“我就走了這麽一會兒,你們怎麽就鬧起來了?來,我給你們評理。”

爾朱歌手指高歡:“他動手動腳。”

高歡百口莫辯,低頭看見枯黃的草根下有一隻斑斕的草蠍子,他用腳悄悄探進草叢,輕輕踩住,目光不轉看著爾朱歌:“你睡覺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裏跑來一隻草蠍子,往你脖子裏鑽,我抬手正要打掉,你就突然醒了。”

“胡說八道。”爾朱歌揮動鞭子,忽然臉色突變:“那,那個蠍子去哪裏了?”

“你突然爬起來去拿鞭子,它就鑽進你脖子裏麵去了。”高歡手指爾朱歌脖領,裝作關心:“有沒有覺得身上不舒服?哎,你肩膀那裏還在一拱一拱的。”

爾朱歌嚇得眉毛、眼睛和嘴巴都移了位置,小猴子拍手哈哈大笑:“這就是傳說中的花容失色吧?”

爾朱歌全身扭動,瞪小猴子一眼:“快幫我想辦法。”

“拍,拍死。嘿嘿,這就是傳說中手舞足蹈吧?”小猴子仍在欣賞爾朱歌扭動的樣子。

“啊?那不都沾到身上了嗎?”爾朱歌舉起雙手又放下,想起碧綠的蠍子被拍成爛泥的樣子,表情更加恐怖。

高歡向前一步,右腳仍然踩著那隻草根裏的草蠍子:“你來,我幫你把蠍子轟出去。”

“不管了,你快動手吧。”爾朱歌沒了主意,跑到高歡身邊。

“可是她爬到這裏了。”高歡故意捉弄爾朱歌,手指她胸口,表情嚴肅。

“不管哪裏,你快幫我抓啊。”爾朱歌身體扭成一團,沒有看高歡手指哪裏。

“真的?”小猴子看看爾朱歌的胸口,伸出爪子。

爾朱歌啪地拍開小猴子的右手,瞪著他說:“你幹什麽?”

“哎喲,好痛,我幫你抓蠍子,你怎麽打人呢?”小猴子甩著胳膊跳離爾朱歌身邊。

爾朱歌才明白那隻不存在的蠍子爬到胸口要害,雙手一起順著胸口向下撫,想把蠍子趕下去。高歡忍住狂笑,口氣輕鬆:“跑到肚子了,是不是很癢啊?”

爾朱歌拚命點頭,手捧肚子,跳起來在空中扭動:“是啊,好癢。”

“哎,不動了,蠍子跑了嗎?”高歡似模似樣說道,悄悄低頭看看腳下的蠍子。

小猴子湊到爾朱歌身邊:“哎,我怎麽沒看見呢。”

“嗯,不癢了。”爾朱歌停止扭動腰部剛安靜下來,一滴眼淚順著臉孔留下來,哭著手指著翹翹的臀部:“它去哪裏了?會不會去這裏了?”

高歡肯定地點頭,爾朱歌呀一聲終於放聲哭出來,淚水在臉上縱橫。高歡心中不忍,手指爾朱歌的小腿:“蠍子不在那裏,順著腿爬下去了。”

爾朱歌抬起右腿急劇擺動,要把蠍子甩出身體,高歡悄悄移開右腳,放出那隻被輕輕踩在腳底的草蠍子:“是左腿,快到腳後跟了。”

爾朱歌雙腿交替跺向草地,小猴子眼尖嘴快,指著地麵的草蠍子:“這裏,出來了。”

爾朱歌長籲口氣,順著小猴子的目光看去,一隻草蠍子在草地上拚命逃竄。小猴子一腳下去,叭嘰一聲,草蠍子汁水四濺,地麵隻有黑乎乎的蠍殼。

爾朱歌整理好亂成一團的衣服,牽著戰馬登上草坡,向小猴子手指方向望去,一頂孤獨的帳篷矗立無盡草原中,帳篷頂幾乎捅破鐵黑色的天空。他們歡呼一聲,跌跌撞撞趟過齊腰的枯草,掀開帳篷沉重的簾子,一位穿著漢人衣物的老者盤腿靜坐在羊皮褥子上,花白的胡須蓋住五官。

小猴子手指著老人漢服,習慣用胡語驚叫:“你,你是漢人?”

這老人的目光透過胡須:“你是漢人,卻為什麽用胡語?”

小猴子連忙改口:“老先生,我都快忘記漢話了,我們來自中原,可以借宿一晚嗎?”

老頭手指羊皮褥子讓三人坐下:“老先生?我是漢人老頭,所以草原上的牧民都叫我老漢,我習慣了,你們也這樣叫吧。我十幾年沒有說漢話了,你們就歇在這裏吧,也跟我說說中原的事情。”

小猴子立即改了另外一個稱呼,甜言蜜語套老漢的來曆:“老人家,您十幾年沒說漢話,那就是來漠北十幾年了吧?”

老漢的目光像消失到無盡的遠方:“老漢叫做李筌,天監十四年,柔然遣使向我國獻馬和貂裘,請求結盟夾擊魏國。”

小猴子沒有聽明白:“等等,我國?夾擊魏國?天監十四年?這是什麽時間?”

老漢掰著手指計算清楚:“老漢本是梁國大臣,我國便是梁國,天監十年就是北魏宣武帝元恪延昌四年,十五年前的事情。”

小猴子以認識爾朱歌為榮,忽然趴在她耳邊,滿臉壞笑:“嘿嘿,宣武帝元恪,皇帝他爹,你未來的公公,可惜去世早,你見不到啦。”

爾朱歌一點兒都不覺得好笑,敲一下小猴子額頭:“壞猴子,不許亂說。”

小猴子立即轉身麵對老漢:“然後,然後,繼續。”

老漢繼續說下去:“皇上當即答應,柔然使者高興而歸。第二年正月一日,太子蕭統行冠禮,大赦天下,正月十三日,魏國三十三歲的宣武帝元恪辭世。皇上至仁,不願意加兵於新喪國君的魏國,讓我和柔然使節一起北上解釋。為了繞開魏國地盤,我們從建康出發繞道益州,經過西域和吐穀渾到達漠北。誰知,我見到柔然可汗,說明我國暫不與魏國交兵的意願,就傳來兩國在益州打起來的消息,柔然可汗認為我國出爾反爾,勃然大怒,將我拘禁。時間長了,他忘記此事,我隻能留在大漠中。”

小猴子對老漢經曆感歎半晌,從懷中掏出一袋燒酒:“老人家,你嚐嚐這最後一袋燒刀子,沒有它,我們就不能穿過冰雪覆蓋的茫茫草原。”

老漢抓住酒囊向嘴裏灌一口,仰頭靠在帳篷上,讓燒刀子一滴滴地從嗓子眼滲入腹中:“好酒,我這十幾年都喝奶茶,沒嚐過酒味了。”

小猴子和老漢拿著酒囊互相灌了幾口,身上熱氣騰騰,關係熱絡起來。小猴子達到目的,立即從懷裏逃出簇頭交給老漢:“老人家,向您打聽一下,您知道這文字的意思嗎?”

老漢扁著嘴品嚐燒刀子,上下左右翻弄簇頭:“你算問對人了,這突厥文字是綦母兩字。”

小猴子早能拚出這個發音,卻不知道綦母的含義,他不懈追問:“綦母是什麽意思?”

老漢向後一靠:“大漢朝擊敗匈奴,匈奴一部分內遷中原,還有一部分向西逃得無影無蹤,隻有少數留在大漠,綦母就是遺留在大漠中最後一批匈奴人的姓氏之一。”

高歡處於漢人和胡人身份的掙紮之中,這次深入草原,就為探訪曆史上的大漠風雲,他插話詳細詢問:“綦母是匈奴姓氏,為什麽用突厥文字?現在統治大漠的是柔然,柔然、匈奴、突厥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

老漢將口中烈酒全部滲入食道,暖氣從腹中升起,他久未說漢話,開口就滔滔不絕:“匈奴本是漠北遊牧民族,秦始皇命蒙恬北擊匈奴,卻之七百餘裏,修築長城,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馬。”

懷朔鎮南邊數裏就是秦代古長城,高歡我幼時經常爬上去,露出向往神色:“秦始皇將長城修到草原深處,八百多年過去了,依然堅不可摧,始皇真是武功赫赫的千古一帝。”

老漢舉起烈酒大喝一口,豪氣頓生:“秦王急征暴虐,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匈奴趁劉邦和項羽逐鹿中原,漸漸坐大。劉邦擊敗項羽建立漢朝,親率大軍征討匈奴,在白登被匈奴冒頓單於三十萬騎兵圍困七晝夜,用計逃脫後與匈奴和親。漢朝文景諸帝沿用和親政策,休養生息,積蓄實力。漢武大帝登基後對匈奴開展反擊,衛青在元朔二年占領河套地區,霍去病在六年後奪取河西。終於,漢朝大軍分東西兩路進攻漠北,與匈奴決戰,霍去病擊匈奴至狼居胥山,衛青東路掃平匈奴王庭,匈奴被打得一路向西逃跑。宣帝時期,匈奴郅支單於日益強盛,囚禁漢朝的使者江乃始,後又殺死使者穀吉。大漢朝三次派出使者索要穀吉等人的屍體,郅支單於非但不給,而且侮辱和嘲諷大漢使節。於是,漢帝派遣陳湯與甘延壽率領少數護衛軍隊出使西域,沿途調集漢朝屯田士卒和車師國軍隊,率領各族聯軍四萬人,大張旗鼓向北進發,直抵郅支城,四麵用火齊攻,陳湯親自擊鼓助威,漢軍突破木柵衝進土城。軍候杜勳刺死郅支單於,割下他的首級,從獄中解救出兩名漢朝使節,搜出漢使穀吉的文書和信件。誅殺郅支單於的妻妾、太子以及王公等共一千五百多人。北部匈奴被大漢擊潰,餘部不知道逃到哪裏,再也沒有出現。”

老漢閉著眼睛,沉浸於大漢雄風:“甘延壽和陳湯以少擊多,陣斬郅支單於,在給皇帝的奏折中說:臣聞天下之大義,當混為一,匈奴呼韓邪單於已稱北藩,唯郅支單於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為強漢不能臣也。郅支單於慘毒行於民,大惡逼於天。臣延壽、臣湯將義兵,行天誅,賴陛下神靈,陰陽並應,陷陣克敵,斬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懸頭槁於蠻夷邸間,以示萬裏,敢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小猴子拍著羊皮褥子大喊:“好,敢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老漢長歎一聲:“漢朝覆亡三百年,中國之人猶自稱漢人,可見當年大漢神威。草原上的人稱我為老漢,我便欣然接受。”

高歡生長在胡人聚居的懷朔鎮,沒有聽到過漢朝的輝煌:“大漢軍力竟然如此強盛?為什麽現在漢人反而打不過胡人?”

老漢點頭補充曆史往事:“幾年後,漢朝西域都護被烏孫圍困,請求支援,漢宣室召見陳湯,請他出兵。陳湯反勸皇帝無須擔心說: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今聞頗得漢巧,然猶三而當一。”

高歡難以相信:“一名漢兵可以敵得過五名胡兵?”

老漢臉上浮現驕傲的神情:“大漢威名遠揚,草原上的遊牧民族隻知大漢,不知三國和晉朝,提起大漢又敬又怕。”

高歡繼續詢問大漠的曆史變遷:“北部匈奴被甘延壽和陳湯擊潰,南部匈奴呢?”

老漢出口長氣:“南部匈奴在呼韓邪單於率領下歸附漢朝,學習農耕。漢宣帝送王昭君出塞和親,嫁給呼韓邪單於,與南部匈奴修好。東漢末年黃巾和董卓之亂,內附匈奴參與混戰掠走蔡文姬,後來匈奴首領歸附漢丞相曹操,被分成五部。晉室八王之亂後,匈奴五部大都督劉淵在成都王司馬穎手下為將,乘亂攻占洛陽和長安,滅西晉一統中原。由於南部匈奴多次與大漢和親,劉淵身上流淌著漢室血脈,自稱漢王。不過,劉淵率領各族胡人聯軍,匈奴已經難以作為一個獨立的部族出現了。”

小猴子惦記簇頭,把話題向突厥上麵扯:“匈奴要麽內附,要麽被大漢打得逃命,與現在主宰草原的柔然和突厥有什麽關係?”

老漢手握簇頭,看一眼靠在高歡身上酣睡的爾朱歌:“柔然是東胡之裔,鮮卑一支、匈奴別種。匈奴被大漢擊敗後,草原產生新的英雄木骨閭,他是犯下死罪的鮮卑奴隸,逃亡後隱匿在漠溪穀間,集合一百多名逃亡者在草原遊牧。他的子孫自稱柔然,在不斷的征戰中吞並了東胡鮮卑、敕勒、匈奴、突厥中的六十多個種姓,勢力遍及大漠,北達瀚海,南抵陰山北麓,東北連接高勾麗,東南與西拉木倫河的契丹為鄰,西邊臣服天山南路諸國。”

小猴子關心簇頭上文字,不再繞彎:“老漢,怎麽能找到煉製這簇頭的人?”

老漢打量簇頭文字:“匈奴被漢朝征服,有一個叫做綦母的部落留在草原中,輾轉流落變成突厥一部,成為柔然鍛奴,他們的名師大匠習慣在練成的兵器上銘刻姓氏,你們隻要找到突厥鍛造之所,就可以輕鬆找到他們。”

小猴子尋找數月的謎底終於露出一角,他仍不放心:“怎麽能找到突厥部落?”

“喝了燒刀子,這奶茶更不是味兒了。”小半袋的燒刀子被三個人飲得幹幹淨淨,老漢隻好抓起奶茶飲了一口:“這要從突厥的曆史說起。”

“好吧,您慢慢說。”小猴子倒在羊皮褥子上閉眼聽著。

老漢清清嗓子,麵向聚精會神的高歡:“突厥祖先居住在西海之右,以阿史那為姓,被鄰國攻擊,其族盡滅,隻留下一個十歲男孩。敵兵看他年幼不忍殺害,削足斷臂,棄於草澤中。一隻母狼以肉喂養,男孩成年後與母狼**,致使母狼懷孕。恰在此時,敵兵聽說突厥少年沒死,重新派軍隊來殺。野狼如有神助般向西跑去,流落在高昌國西北山上。這山中有洞穴,穴內有茂草,周迥數百裏,四麵俱山。野狼藏匿其中,生出十個男孩,繁衍成為部落,突厥人便在牙門建狼頭纛,表示不忘本。”

高歡急於知道突厥所在地點:“高昌西北,那是哪裏?”

老人卻喜歡捉迷藏:“你們想想,周迥數百裏,四麵俱山,這是什麽形狀?”

小猴子突然插話:“我們左人城四麵俱山,就是左人城形狀。”

老漢不理小猴子搗亂:“這座山叫做金山,四麵如環形似兜鍪,俗號兜鍪為突厥,從此就有了這個名字。他們世居金山之陽,為柔然鐵工鍛奴,你們到金山就可以找到鍛造簇頭的突厥人了。”

小猴子忍不住插話:“用兜鍪當部族的名字,不愧為鍛奴。”

老者枯廋的手指指向西邊:“你們在這裏將馬匹換成駱駝,離開草原向西,進入茫茫的戈壁,沿著瀚海沙漠行走一個月,就可以到達母狼產子的金山,山脈環抱中有一條向北流淌的額爾齊斯河,一條可以變換顏色的河流。”

“變化顏色?”小猴子不能相信。

老漢靠在帳篷上,露出向往的神色:“額爾齊斯河岸邊是無盡的森林,春夏秋冬,不同顏色的樹木映射在河水中,在陽光下泛出五顏六色,流出綠洲後恢複本來的銀色,烏倫古湖就被包裹在這金山銀水之間。”

高歡被他的描述打動:“這漠北瀚海還有這麽好的地方。”

老漢擺手說:“額爾齊斯河還不是最美的地方,烏倫古湖就像一顆寶石鑲嵌在金山銀水間,你們親眼所見後,才知道什麽是人間仙境,母狼產子的山洞就在湖邊,那是突厥人世代居住的故鄉。”

爾朱歌對這些話題沒有興趣,靠在高歡身邊安靜睡去,發出輕輕呼吸聲音。高歡扶著她平躺在羊皮褥子上,輕微的動作把爾朱歌從睡夢中驚醒。她揉揉眼睛,帳篷四麵風聲如刀,向高歡嫣然一笑,閉目繼續睡去。

老漢目光發亮看著爾朱歌,旋即轉到高歡身上:“女娃娃是胡人,那個活蹦亂跳的小娃娃是漢人,你呢?漢人還是胡人?”

高歡掙紮在漢人和胡人兩種身份間:“漢人,胡人,世上就這兩種人,我卻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人。”

老漢搖頭:“不對,這個世界不隻是漢人和胡人。”

小猴子突然插嘴搗亂:“還有男人女人,大人小人,加上漢人和胡人應該有六種人。”

老漢腦筋一轉,劇烈擺手:“不對,七種人。”

“還有什麽人?”小猴子瞪著眼睛。

“猴人。”

小猴子無語,仰天長歎:“蒼天啊!”

小猴子遇到敵手不再搗亂,斜靠帳篷,上下眼皮開始打架。高歡等他安靜下來,繞回困擾自己的問題:“為什麽世界上不隻是漢人和胡人?”

老漢談興不減:“還有一種人,他們體內流淌著胡人血液,卻改胡姓為漢姓,穿著漢人長袍寬袖,不說胡語隻講漢話,他們是漢人還是胡人呢?”

北魏孝文帝仰慕中華文化,三十年前遷都洛陽推行漢化,高歡立即明白:“第三種人是漢化胡人,論血統他們是胡人,言談舉止和習慣卻是漢人。”

老漢點頭,手指自己又指高歡:“最後一種人包括你我。我們祖先是漢人,卻流落胡人地區,吃、穿和說話和胡人沒有區別,我們是胡化的漢人。”

“胡化漢人?”高歡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呼,困擾他很久的問題似乎有了答案,但是他卻一點兒也不喜歡。

老漢看出他目光中的困惑:“你雖是胡化的漢人,以後卻可以不是。”

高歡搖頭:“我不明白。”

老漢開口解釋:“你現在是什麽人並不重要,關鍵在於你想成為什麽人。”

高歡眼睛清澈起來,恍然大悟:“老人家,你說的對,我不想做個不倫不類,兩頭不討好的胡化漢人,我要恢複祖先的血統,成為真正的漢人。”

“還是叫我老漢吧。”老漢糾正高歡,繼續說:“這可不由你。當年大漢擊敗匈奴,胡人隻好內附,漸漸漢化。現在天下南北對峙,強者為王,百姓隻是籌碼,哪由我們來選?”

高歡投奔吐火洛周、葛榮和爾朱榮,東奔西跑隻為做番大事,立即向這個見識長遠的老漢請教:“您看天下大勢如何?”

“北強南弱。”老漢吐出四個字就不再多說。

高歡心中存著困惑,漢人數量遠超胡人,大漢軍隊可以以一敵五,卻被五胡亂華,便請教老人:“五胡中任何一個部族的人數都不及漢人十分之一,陳湯又說,一個漢人可以打得過五個胡人,為什麽五胡亂華,漢人丟失中原腹地,偏安東南一隅?”

老漢很喜歡與高歡對談的氣氛,身體前頃:“我年輕時,甚至四五十歲出使柔然的時候,也覺得十分窩囊,遙想當年大漢金戈鐵馬,氣吞匈奴,現在卻落得河山破裂,漢人為什麽打不過胡人?”

高歡說出自己觀察:“漢人每天老婆孩子熱炕頭,像溫順的綿羊一樣,早已喪失了如狼似虎的冒險精神。”

老漢搖頭不同意:“遙想當年大漢,班固、張騫不畏艱險,四處探險世界,衛青和霍去病深入大漠極北之地,陳湯憑借少數人馬便敢挑戰匈奴王庭,殺其單於,敢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漢人如此血性方剛,絕不是溫順的綿羊。”

“內鬥。”高歡立即想到另外一個原因:“三國演義,晉室八王之亂,精兵強將互相征伐,消耗殆盡,否則豈容五胡作亂?”

“胡人在大漢的金戈鐵馬下臣服百年,如果沒有魏蜀吳的三國演義和八王之亂,胡人豈敢踏入長城半步?曹操、關羽、張飛、呂布和諸葛孔明,都是一時之傑,勇於內鬥,絕非大英雄,可惜我們偏偏將這些人當作豪傑。”老漢點頭同意,又靠回帳篷,口氣漸轉平淡:“我來到大漠後才明白,你說的兩點都不是五胡亂華的最重要原因。”

高歡實在想不出其他的緣由,聽到老漢繼續說下去:“我到大漠才明白,漢人的實力本就遠不及胡人。”

高歡被這個答案嚇一跳,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漢人實力遠遠不如胡人?”

“漢人的人數和地域都不如胡人。”老漢拿起酒袋往羊皮毯子上一放:“漢人居於中國,就像這毯子上的小小酒袋。”

羊皮酒袋孤零零置於毛毯中央,高歡仍然不服,與老人辯論:“神州浩土,當然以漢人世代所居的中原地帶最為富庶。其北為千裏雪飄,萬裏冰封的苦寒之地,人跡罕至。東邊為無人居住的浩瀚大海,秦皇入海求仙,卻一無所獲。南邊十萬大山連綿不絕,酷熱難耐,遍布瘴氣,叢林中猛獸橫行。西南是無頂連天的雪山高原,無地為耕,空氣稀薄難以呼吸,西北便是我們腳下的戈壁大漠,百年無雨,幹燥至極,蠻荒之地。中原腹地的地域不如東海,北寒,南蠻,西荒,卻是人傑地靈,上天賜予漢人的故土。”

老漢擺擺手,指尖劃過羊皮毯子:“這裏是大漢首都長安,從此出發向西北,經朔方是匈奴故地,渾邪部、斛律部和渾卜焦部遊牧塞上。塞下置六胡,黨項、舍利、仆固、野刹、桑乾、節子等部牧其原野。從長安向北二千七百裏外為漠北,回紇部在瀚海,多覽部在燕,思結部在盧山,同羅拔拽古部在幽陵,同羅部在龜林,匐利羽在稽田,奚結部在雞鹿州。陰山、羊那山、龍門山、牛頭山、鐵勒山、北庭山、真檀山、木刺山、諾真山,都是漠北部落居地。長安向東北,經過晉陽出塞北為柔然重地,北去居庸關是關外東胡故地,契丹和回紇居之,渡遼水,尚有契丹、室韋、勃海、靺鞨、高麗、黑水。出長安向西南,經鬱標、柳穀、彰豪、清海、大非海、鳥海、小非海、星海、泊悅海、萬海、曰海、魚海,入吐番。長安西出玉門關,有高昌、突厥、疏勒、鄢耆、碎葉、於闐、黑海、雪海、大宛、月支、康居、大夏、奄蔡、黎軒、條支、烏孫等國。從劍南道出大散關,經甘亭關、百牢關,越劍門關、鬆嶺關,出蠶涯關,為雜羌六十四州,入吐蕃南出邛僰,開通越巂,度瀘河、雲南關,西南外雜蠻記六十州路,入甘河、夜郎、滇池、身毒、五天竺國,去長安三萬五千裏南翻大瘐嶺,經南海,距離長安五千六百裏有銅柱、林邑、九真、日南、高真臘、銅勒、交趾等國。出潼關經東萊,距離二千七百六十裏,渡過滄海,到達北濟國和新羅國,又東南經利磨國,可到倭國,海行不計裏數。”

老漢所講都是高歡從前聞所未聞,他望著羊皮毯子上的酒袋清醒過來:“難道我們漢人以前坐井觀天?與胡人的地域相比,中國隻相當於羊皮毯上的小小酒袋?難道中國並非天下中央?”

老漢喘口氣:“西域數千裏外還有一個叫做大食的國家,騎兵數十萬,足以抗衡中原大國。上述僅是大國,更有遙遠的不計其數的部落,中國就像大海中的小舟,隨時都有顛覆的可能,漢人卻坐井觀天,夜郎自大,必將招致大禍。”

老漢遇到可以傾談之人,將想法托盤而出:“除了地理,氣候更使胡人立於不敗之地,他們居於大漠縱橫的苦寒之地,冬季風雪蔽日,隻能放牧無法農耕,習慣春耕秋收的漢人無法生存。秦始皇僅能修築長城自守,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擊潰匈奴後,不得不將士卒撤回,都不能長期占據草原。除非忍無可忍,漢人絕不願出關掃**胡人,匈奴牧馬塞外便立於不敗之地。中國物產豐富氣候宜人,糧食、酒漿、絲綢和女人,都是胡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寶物,胡人像蝗蟲一樣,每年秋冬劫掠漢地,財富美女佳釀吸引百國千部的胡人,浩浩****源源不斷地蜂擁進入,漢人難道不是岌岌可危?”

高歡聽老漢分析得如此透徹,脊背涔出冷汗:“難道中原漢人還將經受五胡亂華那樣的磨難。”

老漢口氣更加沉重:“比五胡亂華更大的磨難將降臨漢人頭頂,草原的遊牧胡人早晚有一日將席卷海內,世上沒有漢人生存之地。”

高歡想到現在的形勢:“現在南北對峙,難道北方胡人將跨越淮何、長江攻入建康,漢人將亡?”

老漢仰頭沉思,回答高歡:“那也不一定,現在天下有三股勢力,從四周包裹中原的胡人實力最強,侵入中原定都洛陽,不斷漢化的魏國居於其次,逃亡江南漢人實力最弱。不過現在胡人內部矛盾重重,天下形勢更加詭絕。”

“胡人之間?”六鎮造反就是胡人間自相殘殺,高歡被老人提醒,若有所悟。

老漢雖處草原,卻留心天下大勢:“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推行漢化,消彌胡漢矛盾,與塞外胡人卻劍拔弩張。六鎮胡人深受歧視,不滿現狀,起兵反叛。天下大亂之際,秉持朝政的胡太後卻大興土木,驕奢**逸,魏國處於風雨飄搖之中,隨時土崩瓦解。這是漢人唯一機會,如果胡人間分出勝負,傾力南下,漢人便將失去最後的家園。”

高歡來自懷朔鎮,反駁老漢:“破六韓拔陵戰死,葛榮火並吐火洛周,四處劫掠,絕非成大事之人。魏國推行漢化,失去以往金戈鐵馬的氣勢,胡人群龍無首,豈能南下攻梁?”

老漢第一次聽說這些最新的發展,閉上眼睛思索一陣:“天下打亂,形勢詭譎,唯求上蒼護佑漢人的一線生機。”

高歡低頭看看靠在自己的膝蓋上酣睡的爾朱歌。她剛巧睫毛一動,眼睛睜開,臉頰帶著睡眠中的溫潤顏色,淺淺笑著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目光,高歡露出笑容,幫她壓緊身上的毛毯。

爾朱歌聽著風聲,好奇地看著這個獨自在秀容山穀中牧馬漢人,他胸懷天下,侯景和劉貴這樣驍勇的戰將都心甘情願以他為兄長。他還擁有草原胡人所不具備的細膩的體貼,爾朱歌在這一個多月的旅程裏,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她躺在他的臂彎裏,心中甜蜜,不知不覺中在呼嘯的風聲中閉上眼睛,含著笑容進入香甜的夢鄉。

老漢的談興性被漸漸襲來的困意征服,徹夜的長談消耗了他的全部體力,閉上眼睛緩緩入夢。高歡的頭腦風暴卻沒有結束,困擾他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我既不同於中原農耕的漢人,也不同於在草原上遊牧的胡人,我是胡化的漢人。另一個難題同時升起:我想成為什麽人?放棄祖先高貴的漢人血統,成為一個胡人?不。放棄我的妻子兒女和兄弟夥伴,成為一個老婆孩子熱炕頭,不倫不類的漢人?也不。高歡輕輕站起,走到帳外,仰頭望著籠罩四野的蒼穹,天空點點繁星,卻沒有給他明確的答案,這個問題在他腦中盤旋:過去無所謂,未來才又意義,我有選擇的能力,命運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