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3.9 神秘關係
楊忠隨陳慶之從茅山回到渦陽前線,直接來到老侯的酒館,躺在長凳上乎乎大睡,冷不防被一腳踢中屁股,從椅子上跳起來。老侯瞪著眼睛說:“小子,現在什麽時辰?大中午在這裏睡覺,快起來吃飯,然後給我滾回軍營。”
楊忠從迷迷糊糊中清醒過來,桌子上擺了一盤牛肉和一壇剛開封的千裏香。他兩腿一盤橫坐長凳,左手抓起一大片牛肉向嘴裏塞去,右手端起酒壇向嘴裏就灌,連聲讚歎:“老侯,你釀酒可比你煉的兵器好多了,你不當鐵匠算是對了。”
楊禎身披鐵鎧,仍被宿鐵簇頭身穿身亡,始終是老侯心中之痛。他將楊忠送到南方,自覺無臉再回北方,發誓不再打鐵,在城中開個酒館,照顧楊忠起居,報答老塢主之恩,唯獨兒子小猴子讓他日思夜想。
老候被楊忠說到心痛處,惱羞成怒:“你成天白吃白喝,還敢羅嗦,當心我趕你走。”
酒肉在眼前,楊忠無心說話,隻顧低頭吃喝。忽然木門吱呦響起,宋景休推門而入,向身後的元顥說:“楊忠果然躲在這裏喝酒。”
楊忠看一眼元顥,綻開笑容:“北海龍王來請客了,應該弄點好吃的才對。龍王,你箭法不錯,近身格殺,嘿嘿,不怎麽樣。”
“老板,來盤魚。”元顥吩咐老侯加菜,向楊忠說:“要不是我的護衛攔著,你贏不了。”
楊忠頭也不抬,嘴裏塞滿牛肉:“好,天天比,天天贏,天天有牛肉吃。”
元顥笑著說:“你贏不了我,我是拜了名師的,你有師傅嗎?”
楊忠抬頭注視元顥:“我師傅有好幾百個。”
元顥不以為然:“師傅貴精不貴多,幾百個爛師傅不如一個好師傅。”
楊忠嗬嗬偷笑:“我這幾百個師傅可不一般。”
元顥到梁國借兵北伐,見楊忠驍勇善戰,有心收攬,沒有一點兒架子:“呃?你的師傅有什麽不一般。”
楊忠猛灌一口:“我的師傅都是死人。”
元灝以為楊忠妄言:“哈哈,死人?難道死人可以傳授武功?死人會陪你喂招?”
楊忠狂吃海喝,眼睛都不眨一下:“渦陽大戰打了一年多,我從一個小兵打到校尉,每個敵人都是我的師傅,他們從不跟我客氣,個個都想要我的命,我要含糊一下,就不能和你在這裏喝酒了。最終,他們都被我砍了,我的功夫是從死人堆裏學的。你說說,是我的死人師傅厲害,還是你的名師厲害?”
“你師傅厲害。”元顥不與楊忠爭辯,端起酒杯大口灌下去:“好酒,往口中灌下去,香味一直通到腸子。哎,你怎麽不吃魚肉?”
“我是北人,吃不貫米飯和魚,還是吃牛肉和麵餅上陣有勁。”楊忠又抓起一塊麵餅。
“你家鄉在哪裏?”元顥趁機探聽楊忠情況。
左人城被葛榮叛軍攻陷後,老侯和楊忠逃亡梁國,半年後,叔父楊閔差人送信,他們收容逃亡百姓,向南遷徙,到達黃河北岸的汲郡枋頭城,建造了一座塢壁。楊忠抬起頭答道:“我自幼長在武川鎮,後來六鎮反叛,我父親帶領流民逃亡河北,築造左人城自守。葛榮幾年前攻破左人城,我繞道山東逃到這裏,我的叔父帶著百姓到達汲郡,又建起一座塢壁,名叫枋頭塢。”
元顥啊了一聲:“真巧,我也從汲郡來。”
楊忠嘴裏停止咀嚼,著急問道:“枋頭塢情形如何?”
元顥本為魏國車騎大將軍,正在汲郡防禦葛榮南下,得到河陰之變的消息,匆匆南逃梁國,圖謀借兵討伐爾朱榮:“我的封地在山東北海,不是汲郡人,我去年在潼關以西討伐萬俟醜奴,葛榮掃**河北將要進軍洛陽,朝廷調我至汲郡防禦。半路上聽說河陰之變的消息,便匆匆南投。我在汲郡時間不長,沒有去過枋頭塢,不過聽說塢主姓楊。”
楊忠想起傷重身亡於的父親,低頭停頓很久,才回答:“那是我叔父。”
元顥看出他神情有異,安慰說:“枋頭塢不斷收攬河北流民,越來越興旺了。”
楊忠忍住對父親的思念,想起左人城的幼時夥伴,劉禦醫為救自己喪生當場,其他人逃到枋頭塢了嗎?劉離過得好嗎?小猴子還在打鐵吧?
三個人邊吃邊聊,門外傳來馬佛念的聲音:“郡主放心,楊忠和宋景休肯定在這裏喝酒。”
明月脫下戎裝,換上在北方常穿服飾,腳下一雙可愛的橙黃色小牛皮長靴,將小酒館的所有目光都吸引過去。明月冷不防看到這麽多目光,笑著向元顥等人點頭招呼,卻看見楊忠立即將目光躲開。
明月轉向元顥:“姐夫,怎麽躲到這裏來了?人家找你半天。”
宋景休向馬佛念眨眨眼睛,這個稱呼將兩人關係暴露無疑。明月走到元顥身邊坐下,取出一封密封的信件交給他,對著桌上的牛肉皺皺眉頭。宋景休看出她不喜歡牛肉,連忙叫來老侯,為明月加了幾樣素菜。
元顥抽出信件仔細觀看,皺眉沉思片刻,將信件交還給明月。這封信是寫給元灝,明月沒有私自打開,此時將絲帛密信展開一角,在桌沿下埋頭觀看,臉色竟如傍晚的夕陽,浮出一片彩雲。明月看完,抬頭望著元顥,似乎壓製不住心跳,眼中放出七彩光芒。
宋景休冒冒失失問:“什麽信,金絲銀線,肯定是有錢人。”
元顥沉得住氣,向明月微微一笑,回答宋景休:“這是從洛陽來。”
楊忠和馬佛念都知道元顥在北魏地位崇高,不再打聽,宋景休卻不知深淺:“洛陽?那可是魏國的都城。哎,哎,北海龍王,是誰啊?”
這封信件的主人身份貴不可言,元顥欲言又止,楊忠勸說宋景休:“既然是從洛陽來,信件肯定十分機密,這酒館裏人多眼雜,別亂問了。”
馬佛念看出這封信中必有名堂,故意用話刺元顥:“大眼並非好奇,而是為大王考慮。”
元顥打定主意,隻問不說:“為我考慮?”
馬佛念笑嗬嗬,語中卻帶威脅:“大王,這是梁國地界,卻有一封密信從洛陽送來,難道不讓人遐想嗎?”
元顥麵色絲毫不改,明月卻沉不住氣:“這隻是子攸發來的一封家信,沒有什麽軍國大事,更無不可告人之處。”
馬佛念聽出話中有話:“子攸是誰?”
元顥故作輕鬆:“我的一個兄弟。”
楊忠卻聽得心驚肉跳,這已經是第三次聽到這個名字,第一次是明月在戰場上絕危之時呼喊這個名字,第二次是從茅山陶弘景嘴中說出,當時楊忠便覺得耳熟,現在終於對上,這個叫做子攸的人就是魏國皇帝,身兼胡漢血脈的魏國皇帝元子攸!
宋景休不知道元子攸的來曆:“嗯,兄弟,我知道,楊忠和老馬就是我兄弟。”
元顥不想說出元子攸身份:“有點兒不一樣,我的這個兄弟有點兒不一般。”
宋景休猶自胡鬧,瞪著雙眼向楊忠做個鬼臉:“不一般?楊忠,你完了。”
明月聽出話中有話,瞪一眼宋景休,嗔怒的表情讓楊忠神魂顛倒:“你說什麽呢?”
宋景休嘿嘿笑著指向楊忠:“沒什麽,我說他完了。”
明月不舍追問:“他什麽完了?”
元顥右手在明月麵前揮揮,開玩笑:“喂,你得到子攸的消息無動於衷,怎麽心思都在楊忠身上?”
明月氣得厥起鼻子,正要反駁,宋景休哈哈打斷:“還是龍王高明,一下就看到郡主心裏去了。厲害,佩服,不服不行。”
明月氣得臉蛋泛紅,站起身來手指楊忠:“他這個膽小鬼,怎能比得上子攸?”
馬佛念搖頭不信;“他是有名的楊大膽,打起仗來使勁向前竄,說他膽小我不信。”
宋景休用同樣的姿勢和速度,與馬佛念一起搖頭。明月急起來,瞪著楊忠:“我剛才進來時向他和宋景休打招呼,人家宋景休瞪著眼睛和我點頭,這個膽小鬼眼睛刷地躲開,不敢看我,不是膽小鬼嗎?”
宋景休、馬佛念和元顥的六隻眼睛齊刷刷轉向楊忠,楊忠不好意思,隻好點頭承認。宋景休摟著他肩膀嘿嘿笑著:“明月郡主說的沒錯,你是一個膽小鬼。”
“嗬嗬,你聽聽,人家大眼都說你膽小。”得到宋景休支持,笑容跳到明月臉上。
元顥替楊忠解圍:“明月,你怎麽那麽在意他的眼神?”
明月狠狠踢一腳元顥:“你氣死我了,你不去見梁國皇帝辦正事,來酒館來做什麽?”
元顥歎氣一聲:“早就見了,蕭衍要回建康和大臣們商議。”
楊忠好奇問道:“龍王,聽說你來借兵?”
元顥露出無奈神情:“是啊,我要借兵討伐爾朱榮,他發動河陰之變,將洛陽的皇族幾乎殺光。”
馬佛念舉起酒杯勸誡元灝:“龍王,這種大事,我們這幾個小兵也幫不上你。不過你既然來到我們的地盤,就算有緣,隻能陪你借酒消愁。來,幹一杯。”
宋景休憋了很久,終於問出:“龍王,你在魏國是大官,到底有多大?”
元顥苦笑搖頭:“大官有什麽用?如今有家不能回,有仇不能報,還是舉杯痛飲吧。”
宋景休仍不放棄:“您在梁國的官能比得上我們關中侯嗎?”
明月哼了一聲:“北海王是當朝太傅,三公之一,除了皇帝和太師元繼比他大,其他人都比他小,你說有多大?”
宋景休嚇了一跳:“龍王,是不是人家把你官給免了,你才跑這裏來?”
明月端起酒杯遞給宋景休:“我姐夫隻要回到洛陽,就仍是太傅,沒人敢動他。”
宋景休酒已喝多,不加考慮:“太傅都看不上,是不是想當皇帝啊?”
元顥舉酒杯已到嘴邊,突然被宋景休說中心事,手中一晃,杯中酒灑出小半,馬佛念看在眼中,沉思不語。明月十分生氣:“我姐夫想為河陰之變報仇,不是自己想當皇帝。”
馬佛念勸說宋景休:“大眼別亂講,這裏是梁國,我們的皇帝就在渦陽。”
馬佛念如此一說,大家都閉口不語,隻管低頭喝酒吃菜。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楊忠一言不發,明月在戰場上危急時刻長呼子攸的情景一閃而過,她與魏國皇帝到底是什麽關係?
元顥看完洛陽密信後似有心事,三兩口吃完,向楊忠三人拱手:“多謝三位在戰場上相救,我銘記於心。我要去見關中侯,與他去商量這封密信。”
楊忠、馬佛念和宋景休一起站起,與元顥告別。明月出了酒館,楊忠身上壓力突然消失,思路活絡起來,請老侯又開一壇千裏香醉,摸摸肚子:“今天北海龍王請客,他剛才扔了一塊金子給老侯,今天得吃夠。”
老侯得了金子,樂嗬嗬:“你小子在我這裏吃吃喝喝都兩年了,今天這位龍王的金子就把這兩年的帳全結了,你們隨便吃。這麽體麵的朋友要多交些,往這裏帶啊。”
宋景休站起來跳跳,把滿腹的食物向下顛:“今天要吃得見到牛就逃,見到酒就吐。”
楊忠蹲在長凳上,向馬佛念和宋景休招手,三個頭顱聚在一起。宋景休瞪著眼睛:“什麽事?在老侯這裏還要小心翼翼?”
楊忠壓低聲音:“你們知道那個子攸是什麽人嗎?”
宋景休一直琢磨明月郡主的來曆,立即不停搖頭,馬佛念卻笑著點頭,兩撇黑胡向上一挑:“今年四月十一日,魏國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六州討虜大都督爾朱榮,擁立長樂王登基稱帝。四月十三日,爾朱榮將胡太後和三歲小皇帝沉於黃河,在河陰發動屠殺,兩千名魏國王公大臣喪命。”
宋景休仍在搖頭:“這和元子攸有什麽關係?”
馬佛念黑胡收斂,目光閃爍:“長樂王元子攸!”
楊忠佩服馬佛念熟知天下大勢,宋景休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繞著楊忠和馬佛念轉了三圈:“元子攸是魏國皇帝?明月郡主是什麽人?”
馬佛念回味著當時的情形:“明月郡主提起元子攸,語氣輕描淡寫,仿佛極熟。”
宋景休一拍大腿,痛得呲牙咧嘴,驅走酒意:“搞大了,搞大了,事情搞大了。明月郡主有相好的了,奶奶的,還是魏國皇帝!也對,這天仙一樣的女娃娃,除了皇帝誰還能配得上?楊忠,趕緊洗洗睡吧,醒來後就當做了個夢,忘記這個郡主吧。咱們天天和魏軍作戰,他們的皇帝好惹嗎?你偏偏看上人家皇帝的女人,這比登天還難。”
這句話嚇了馬佛念一跳:“大眼,你怎麽知道她是魏國皇帝的女人?”
宋景休嘿嘿笑著:“我和你賭。”
楊忠連連搖頭:“北海王元灝南投,豈能將魏國皇帝的女人帶在身邊?大眼,你別胡思亂想。”
馬佛念右手托著下巴,皺眉思索,兩撇黑胡糾纏在一起:“明月郡主提起魏國皇帝的口氣,說明兩人關係絕非普通,她逃離魏國,其中必有極大變故。”
這句話提醒楊忠:“是啊,既然她與魏國皇帝關係非同一般,為什麽要逃到梁國?魏軍為什麽還要沿途截殺?”
宋景休想不清楚,也不管這些:“她在我們地盤上,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強扭的瓜最甜,咱們趁著天時地利人和,擒賊先擒王,今晚就動手,先把這丫頭搶來洞房。”
“誰是賊?誰是王?”馬佛念一推宋景休:“別胡扯,快吃。”
三個人邊說邊吃,牛肉和千裏香流水般向腹中填去。宋景休覺得沒有把金子吃回來,向老侯大喊:“老侯,我們在這裏睡一覺,繼續吃晚飯,行嗎?”
老侯哈哈笑罵:“撐死你們,你們三個就住在這裏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