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第008章 王見王(下)

當楊陽等人還在為尋找維烈奔波時,羅蘭一行回到了東城伊維爾倫。

兩頭巨龍在南城降落太過招搖,隻好回老家。其實自從白銀之穀被冰封,巴哈姆斯的身份就沒有隱瞞的必要,隻是羅蘭不想義父被人們用怪異的眼光看待。

不過,八頸黑龍王在東城是活生生的精神象征,還有不少人以為城旗活了。

帕西斯傷勢雖重,卻沒有大礙,反而是威風八麵的迪斯卡爾成了病貓一隻,因為法力透支而奄奄一息。聽完巴哈姆斯的敘述和醫師的診斷,羅蘭久久不語。

失去利用價值的棋子嗎?

還是……煙幕?

前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席恩沒必要冒這個險,以他的實力,大可找更好的附身對象。

也是羅蘭不知道席恩之所以栽在維烈手上就是因為靈魂和肖恩的身體排斥,從而特別製造了迪斯卡爾,否則他的結論會相反。

埃娃坐在床邊垂淚,看出她此刻聽不進任何安慰,羅蘭也不自討沒趣,去探望另一位病人。帕西斯已經清醒,坐著喝補血的藥,見徒弟走進來,喜道:“羅蘭!”

“好點了?”羅蘭伸手攏緊他披在肩上的外衣,溫言詢問。

“嘿嘿,抱歉讓你百忙中跑一趟。不過你還真厲害,竟然能趕跑席恩。”帕西斯怪沒麵子地笑了笑,遲疑片刻,試探地問道,“羅蘭,我昏迷時,好象聽見肖恩師父的聲音?”

“你還真想他,做夢都念著。”

“沒有啦!”大喝一聲,帕西斯失望地輕歎。羅蘭也歎氣:“收起那副哀怨的表情,是那幫家夥救了你,我和暮隻是幫了一點小忙而已。”

“哦。”帕西斯喜出望外。強忍不快,羅蘭拿走空碗:“你再睡一會兒,我還有事。”

嗚,生氣了!目送他的背影,帕西斯深切後悔自己表現得太差別待遇。羅蘭卻沒有如他所想的悶燒多久……他要考慮的事太多了。

大戰迫在眉睫,他每天不知要費多少心血和幕僚們分析情報、演練戰術,偏偏還發生這樣糟糕的事態。

泡了一壺月桂茶,羅蘭讓混亂的思緒在嫋嫋茶香中沉澱,啟唇喚道:“普路托。”

冥法王應聲出現,依然是黑鬥篷的扮相,抬手拉下兜帽,以溫和的眼神注視義弟。

“我問你,這個世界是神明的玩具嗎?”

“不!”普路托一訝,激烈地反駁,“我們從不視眾生為玩具,這裏是最初的世界,賀加斯大人傾盡心力創造的理想天地,眾神共同守護的寶物!”

“那你們就該守守好。”冰藍的眸寫著滿滿的不信任,這群神有多混羅蘭一清二楚,“我不是凡事依賴神明的人種,也不指望你們改頭換麵,變得勤快盡責,你們本沒有必要討好人類,也不可能滿足得了人類的私欲,但最低限度的分內義務要完成。”

“……你說了和賀加斯大人一樣的話。”

“哦?”

“他說,當他指引人們時,人們說要自由,不需要礙手礙腳的神祗;當他放手不管時,又哭喊神明拋棄了他們……自私自利的眾生,有何資格指責自私自利的上天?”普路托目光飄遠,慨然長歎。

“嗬嗬,似乎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家夥。”羅蘭一針見血地笑了,藍眸燃起思慮的暗火,“總之,你們既然重視這個世界,就好好保護吧。千年前的降魔戰爭已經是血淋淋的教訓,這次你們好歹懂得了未雨綢繆,但是席恩的危險性,恐怕不亞於魔族,負位麵的可怕我也略有耳聞,萬一裏頭的怪物跑出來,那下場,你我都不樂見。”

普路托笑著安撫:“啊,這你不用擔心。負位麵有蘭修斯大人和賀加斯大人合力施加的封印,雖然席恩是魔域之王,每次也隻能召喚出有限的惡魔,還是低階的。”羅蘭眯起眼:“你太低估他了。”

“呃……”

“何況,就算是低階的惡魔,危害也不小。雖然在你們看來,死幾百幾千個人不過是芝麻大的事。”羅蘭倒好兩杯茶,示意義兄品嚐。普路托被他數落得無地自容,哪裏還喝得下去:“對不起。”

“我不是指責你,發動戰爭的我,哪有資格唱高調。”羅蘭擺手笑他多心,“我也隻是想保護自己的子民罷了……反正你們給我看緊!要是伊維爾倫境內出現一隻惡魔,我就對秦蒂絲搬弄是非,讓你們夫妻分居!”

“嗚嗚……是……”

羅蘭淺淺抿茶,眼底的憂思依舊濃厚:“不能阻止席恩嗎?一旦他掌握了三界的奧秘,整個循環體係可能會被打破,到時為害將不止是艾斯嘉。”普路托斟酌了一下,道:“羅蘭,我這樣說吧,席恩在始源之海,既是脆弱的,也是無敵的。”

“喔唷?”

“那裏是純精神界,也是純物質界,這一點他應該領會到了,不然不會以魂體的形式獨闖未知的領域。”

“也就是所謂的‘心想事成’?”羅蘭抓到重點。普路托重重點頭:“對!所以他隻要意誌夠強,就能達到現世的水平,甚至使用想象的能力。但也有一個致命弱點:隻要他一怯懦、一猶豫、一迷惘、一回顧……總之隻要有一點點退縮的念頭,始源之海就會立刻吞噬他。”

“這……是不可能任務吧。”羅蘭十分驚訝,連他偶爾也要龜毛一下,席恩又不是鐵人,如何能做到這種程度?

“沒錯,所以我們一致認為他要到達神之泉是妄想。”普路托歎道,“當然,不排除成功的可能,但是我們不能回去。”羅蘭皺眉:“這又是為什麽?”凡事還是謹慎點好吧,難保席恩不走狗屎運。

也或許他以秒打頭的時間衝到那個神之泉,沐浴成神……大概是沐浴。

“羅蘭,在古世曆,我們是不能下來的。”

“嗯,這我知道。”羅蘭頷首表示明白,等對方繼續說下去:“因為席恩強行召喚賀加斯大人和蘭修斯大人,打破了平衡,我們才能以意識形態下來,從而達成另一個平衡。也因此,我們被束縛住了,稍微走開一會兒還沒關係,有其他人照應,可是去神之泉,那裏對我們而言也是非常危險的地方。你知道,我們都很漫不經心……”

“我懂了。”羅蘭額冒青筋,唾棄地看他,“意思是你們絕對會開小差,而開小差雖然不會死,卻會被衝得七零八落,幾萬幾億年拚不回來。”普路托悻悻而笑,不住撓後腦勺。

為虔誠的信徒們哀歎一番,金發青年肅容正色:“那隻有在這裏做好迎戰準備了,你們給我打起精神,別再摸魚!我也得加快步伐,不然這樣四分五裂的,可擋不住惡魔的侵攻。”

止息之君沉默了一會兒,奇道:“羅蘭,你為什麽還這麽執著王冠?”

“幹嘛,嫌我野心勃勃,麵目可憎?”

“不是,你是和我們接觸最深的人類,又知道了許多曆史的真相,擁有了半龍的身體和強大的力量,照理眼光不該再局限於人世。”

“因為我想當人類。”羅蘭直截了當地回答,眸光明晰坦然,“席恩渴望成神,拋棄人性的軟弱,但是渺小的心才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相比偉大的自然,我們脆弱愚昧;相比長壽美麗的異族,我們壽命短暫又醜惡矛盾,正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弱小,意識到這種種的不足,人類才能繁衍成長,不斷進步……我可不要舍棄這麽重要的本心。生而為人,當然要活得像個人樣。”

一時間,房裏隻有茶水注入瓷杯的清脆聲響。

“嗯……話說回來,驅策席恩的也是渺小的心態吧,但他似乎走進了死胡同。命運這個抽象的名詞,終究要靠自己的手去實現,而不是去追求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和掌控超越。我是把命運理解為關係而生的產物,所以每個人的命運都不同。他斬斷了命運之線,成為至高無上的存在後,也許是不用再害怕什麽,可以翻雲覆雨,盡情撒歡,但那樣的活法有什麽樂趣可言?又或者,他想要的隻是成功一刻的喜悅,做神的滋味?”羅蘭一手支頰,頗有興趣地剖析未來夙敵的想法,越說越好奇,隻差沒奔到始源之海問席恩。普路托驚訝地睜大眼:“羅蘭,聽你的口氣,你不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把握住自己的命運?”

“哈哈,我可不會這麽自大,我奉行的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力有限這句話我懂。何況命運最大的趣味性和挑戰性,不就在於它的難以預測。”

“那,失敗也不要緊?”

“呸呸,烏鴉嘴。”羅蘭瞪目,“我當然會遺憾,詛咒上天,甚至找你們算帳,畢竟知道和理解有一段很長的距離,感情上也無法接受。不過……真的那樣,我應該調適得過來,拜你們所賜。”

“拜我們所賜?”普路托訝然重複。羅蘭陰惻惻地笑道:“和你們這幫‘剩閑’的神,還有師父那個任性的老糊塗待久了,再想不開也得想開。”

“啊哈哈哈哈。”普路托尷尬地幹笑。

篤篤!響起輕柔的敲門聲,冥王連忙揮手告別,順帶捎上茶壺……羅蘭的泡茶手藝可是一流。

“什麽事?”

“大人,埃娃公主請您過去。”

……

走進氣氛低迷的房間,迪斯卡爾依舊昏睡;埃娃卻擦幹了眼淚,起身鄭重行禮,臉上流露出堅定之情:“羅蘭城主,謝謝您救回家兄。”

“不,我隻是帶他回來而已,沒能幫上什麽忙。”羅蘭坦言,瞥了一眼**呼吸沉濁、滿臉冷汗的藍發精靈,“他的情況怎麽樣?”

“糟透了。”埃娃也直言不諱,無血色的優美唇瓣抖了抖,吐出仇恨的低語,“羅蘭城主,那個加害我和哥哥的人類,究竟是誰?”羅蘭沒漏聽關鍵字:“你也?”

“對!我剛剛才想起來,暗算我的是遇難者沒錯,但封印我的記憶,把我送上海麵的卻是一個黑衣人!”

這就解開了羅蘭心底的一些疑惑,不過他還沒完全放心,當下一邊敘述,一邊細細思量。

聽罷,埃娃靜默了好一陣,沉痛地道:“對不起,哥哥對您的師父做了那麽過分的事。”

“別這麽說,那不是他幹的。”

“他是不是還會操縱哥哥?那個叫席恩的壞蛋!”

“這個……可能性不大。”羅蘭保守地否定。埃娃直直看進他的眼:“不是沒有可能吧!拜托您,羅蘭城主,讓我監視哥哥!把禁製下在我身上,比如同生共死的契約之類!哥哥他……實在是受不住了!”說著,她深深彎下腰:“對不起,做這麽為難的要求。”

“快請起。”羅蘭歎息著扶起她,“我才該道歉,將你們兄妹倆當犯人看待。”

“沒這回事,正因為喜歡這裏,喜歡這裏的人們,我才不希望有人借我和哥哥的手,做出傷害你們的行為。”

“嗯。”羅蘭綻開淺而真摯的笑容,隨即看向床鋪。迪斯卡爾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緩緩睜開眼。

隻一眼,羅蘭就肯定他的確不是席恩。

因為那雙眼睛,非常清澈。

即使帶著重病的昏沉,也不掩深處的澄淨明亮。

湛藍的眼珠微微轉動,對上妹妹的臉龐,爆發出奪目的喜色:“埃娃!”

“哥哥!”海精靈公主撲過去,握住他無力抬起的手,淚珠成串落下,“你怎麽樣?”

“我?是你跑哪兒去了?我和……咳咳,母後到處找你!對了,我怎麽好象病了?”

“嗯,你病了,病得很嚴重……”說著,埃娃忍不住掩嘴啜泣。一頭霧水的海精靈王子勸慰了兩句,將疑問的視線投向妹妹身後的金發年輕人。

“初次見麵,迪斯卡爾殿下。”東城城主和煦地笑道,“我叫羅蘭·福斯,請多指教。”

……

“喂,席恩主子,看這塊寶石,多美啊。”

身穿黑天鵝絨長袍的法師腳步不停,隻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眼同行者手裏的璀璨物體,毫無感觸地哦了一聲。

那誠然是一塊美麗的結晶,溫暖的橙色,內部卻**漾著悲傷的藍色、迷茫的紫色、淡漠的綠色、包容的黃色、憧憬的紅色、和代表罪孽的黑色,美得七彩奪目,又奇異的通透晶瑩。

“你要拿它做項鏈,還是手鐲?”

“開玩笑,這麽頂級稀罕的貨色!”反駁的聲音透出激動,“我收藏了那麽多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複雜又純粹的獵物!光是衝著‘魔界宰相’這個身份,就值得原樣保存,你居然要我把它弄得坑坑窪窪!”

深棕的劉海下,琥珀色眼眸閃過冰冷的笑意。

“我倒覺得它敲碎的那一刻才是最美的。”

“主子,你真是個沒情趣的男人。”

妖豔得令人屏息的女郎張開華麗而碩大的漆黑羽翼,跟在主君身後自得其樂地哼歌,美目卻流轉著絲絲詭譎的精光。

“格蕾茵絲,別怪我沒提醒你。”魔域之王毫無預兆地停步。女領主一怔:“咦?”

“你要找樂子,還是回去現世的好,跟著我走到底也等不到好戲。”

“哎呀,人家哪有這麽壞。”格蕾茵絲嬌嗔,卻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蠢女人,我要是會動搖,進門時就完蛋了,畢竟那個幼稚的混亂神說了一通討厭的話。”

盡管使用了帶有感情色彩的詞匯,他的語氣卻無波無痕,宛如一灘死水。

“你……”格蕾茵絲眨眨眼,確定他所言非虛,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嗬嗬,主子,雖然你是堅強又有毅力,但我還是很好奇,你是怎麽克服那些軟弱的?”

沒有回答,瀆神者聳聳肩,繼續邁步。

再簡單不過,“寄放”就行了。

他的目光穿透眼前的虛海,看到另一個自己。

海精靈王子背靠枕頭坐在**,手裏捧著一本書,以欣羨喜愛的眼神凝視窗外枝頭的黃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