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第023章 暗之進行曲(一)

太陽漸漸升高,清澈的晨光普照大地,透過尖塔小小的窗口,一縷縷歡快地跳躍。

金黃色的光線中,灰塵飛舞盤旋,形成另類別致的美感。

他怔怔地看著,一動不動,直到夕陽西下。他常常這樣發呆一整天,麻木得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因為在這個一成不變的單調房間裏,他唯一的娛樂也隻有看這些變幻的陽光。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

銀瞳猛然睜開,沒有往常的茫然絕望,是深沉的冰銳。

**的人緩緩坐起,隨著他的動作,當啷啷一陣脆響,長長的黑鐵鎖鏈也被他帶動,從他的右腕,一直延伸到石壁。

漠然抬起手,仿佛沒看到腕上的鐐銬,他用檢視物品的眼光細細研究著自己。從修長優美的手指,略顯纖瘦的身軀,到雪白的赤足。然後他轉過頭,直直看向對麵的穿衣鏡。

那裏映出一個年輕男子的影象,黑如子夜的長發蜿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更襯得他蒼白得像個幽靈。

極美,殘留著稚嫩的臉龐,卻隱含滄桑的痕跡,好象他已經曆了太多的風雨、太多的磨難,微抿的唇瓣透出堅毅的意誌,燭光與陰影交織,構成奇異而和諧的色調。

和夢中的白晝不同,窗外是墨藍的夜空與閃爍的群星,整個宇宙的光輝像凝聚濃縮在這一小片蒼穹中,顯得渺小又深遠。

“這具軀殼本身的意識?”

沒人回答,他的聲音飄浮在黑暗裏,宛如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私語。

……

今夜的西琉斯王宮燈火通明,辛比奧王的四十壽宴正熱鬧地舉行。宴會大廳設了十五桌筵席,擺滿了銀器、花色瓷盤、大口酒壺、高腳金樽和純金的分枝燭台。俏麗的侍女輕盈地踏過貴重的長毛地毯,將鮮嫩的烤肉和香醇的葡萄酒放在桌上。

音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詭異的清音,像什麽東西在地上拖行,又十分有節奏地一**一**。這聲音鑽進耳孔,直接在靈魂深處響起,成百倍地放大,震得身體發麻,心髒狂跳。

歡鬧的賓客不約而同地凝固,原本人聲鼎沸的宴廳變得死一般寂靜,隻有那個聲音回**著、回**著、越來越近……

兩扇華美的大門在咒語的呢喃聲中慢慢敞開胸懷。

猶如黑夜的化身,卻比最耀眼的銀色星辰更美麗的青年出現在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心魂。

他散發赤足,全身上下隻罩著一件寬鬆的黑袍,右手拖著一條斷裂的鐵索。如此怪異的形象,卻沒有激起守衛的警覺。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陷入恍惚迷醉的失神狀態。

例外的,隻有上座大腹便便的國王,他身旁風韻猶存的美婦,以及下首一臉驚駭的華服男子。

“列、列文!”辛比奧四世發出喘不過氣來的嘶喊,瞪大眼的表情像看到一個不該出現的鬼,“你怎麽……”

冷汗澆熄了震驚,恐懼化為無形的手扼住了國王的脖子……他要如何對他的國民,對滿堂貴賓說:這是他的兒子,他囚禁了二十二年的兒子!

“父王。”

黑發青年綻開孩子氣的燦笑,他記憶裏列文·嘉蘭諾德·奧斯卡最後的笑容,晃了晃拖著鎖鏈的手,“我從秘魔島,逃出來了。”

安心的吐氣聲從三張嘴呼出,姑且不論列文為什麽幫他們遮掩,這樁醜聞總算可以雷聲大雨點小地過去了。

接下來就是父慈子孝的戲碼,感人的重逢悲喜劇,和眾人的鼓掌道喜。

魔鬼!他是魔鬼!年邁的祭師死死握住水晶杖,本能地感到異樣,正要喊出警示的話語,那雙冰鏡似的銀眸輕描淡寫地掃來,心跳攸停。

嘶啞的悲鳴和沉重的倒地聲仿佛夜梟的死亡讚歌,在暗色中帶起不祥的餘痕。

……

色澤醇厚的**與牛奶交融,散發出令人心曠神怡的清香,身穿黑色法衣的年輕人用銀勺往杯裏加了一小勺砂糖,輕輕攪拌,**開一個淺渦,偶爾與瓷杯碰撞出悅耳的叮當聲。

啜了一口調好的咖啡,他浮起滿意的微笑。

“主人,您為什麽附到這個人身上?”

說話的是坐在他對麵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年紀,有一頭接近黑色的深褐短發,白皙精致的臉蛋,明亮的大眼睛顏色十分的淺,呈現出剔透無暇的藍。

被他稱作主人的,是西琉斯王國的二皇子,剛剛得到承認的列文·嘉蘭諾德·奧斯卡殿下。

“因為他召喚我。”男子的聲線低沉磁性,如堅冰般冷冽,沒有半點波瀾起伏。

“那,他死了嗎?”少年隨口問,開始大啖夾了熏鮭魚、火腿和小黃瓜的三明治,味道意外的好,至少比雲中塔的魔仆做的美味。葡萄酒也格外的香醇,帶著清涼的薄荷味,可惜他的養父不喝酒。

“嗯,他很幹脆地放棄了,隻剩下一點記憶碎片。”

對於真正的列文,席恩是有點同情的……這是非常罕見的情緒。一個人完全沒有人身自由,連反擊的力量也不具備,這種人生確實過得沒意思,還不如拿來孤注一擲,賭上所有換取一線希望。

不過,這不代表他就會忠實地履行他們的約定,一切都要看他方便。

“哦。”哈瑪蓋斯又拿起一塊巧克力蛋糕,邊嚼邊道,“主人,您的身體我很妥善地保存好了,不過沒您坐鎮,我擔心惡魔們會溜出雲中塔,跑來這裏。”

“有點規矩,你現在是我的侍從。”席恩掃了養子一眼,淡淡指出,自己也很沒規矩地將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道,“他們下來就下來好了,這個國家很適合成為惡魔的樂園。”

“哦。”哈瑪蓋斯煩惱地盯著水果塔,不明白怎樣吃才是“有規矩”。

“主人,反正我是您從路邊撿回來的小廝,就不用管了吧?”

“也對,反正我是囚犯,也不用管了。”

兩人的談話漸漸向沒常識的方向進行。

私下共處時,席恩和哈瑪蓋斯都默契地使用古代語,雖然早就布下的“幻音之牆”會把他們的對話過濾成無意義的日常用語。

草草結束下午茶,魔域之王抱起養的兔子喂食。這隻灰兔已經被他填得肥了一圈,摸起來手感極好。

喂完一隻換另一隻,這隻還要肥,是個胖嘟嘟的史萊姆。暫時撤出艾斯嘉大陸後,他就帶領部下住進曾經是暗月法師公會,如今屬於他的雲中塔。某天接到一個叫坎菲斯的樹靈的求救,抱著趁火打劫的念頭去了,順帶拎回這隻莫名倒貼的新寵物。(見番外《降臨》)

少年模樣的小龍無力地瞧著這一幕,預見到這兩個小東西命不久也,隻要它們的胃袋不是無底。

“哈瑪蓋斯,有幫女人在外麵探頭探腦,你去趕她們走,問她們想幹嘛。”

想幹嘛,想追你啊!哈瑪蓋斯忍不住歎氣,他的養父還沒發覺這副皮相有多美。從他的歎息意識到原因,席恩恍然大悟:“哦,對了,列文長得不錯。”真麻煩,又一個美男子。迪斯卡爾已經引來霍娜一隻蜜蜂,希望這次不要又搞出什麽難以收拾的後遺症。

“主人,您何不試著和那些女孩交往看看?”哈瑪蓋斯殷切建議,他很想要個媽媽。席恩嗤笑:“要是知道我的真麵目,她們會當場嚇跑。”要麽就嚇昏。

“會嗎?”哈瑪蓋斯很疑惑,主人不就是冷酷了一點,邪惡了一點,殘忍了一點,卑鄙了一點,而已嘛。

“會。”斬釘截鐵。

“那……”哈瑪蓋斯想起一個人選,“霍娜怎麽樣?她是真的喜歡主人呢。”席恩眼底的笑意更諷刺:“她?她愛的是迪斯卡爾,我的模擬人格。不,就連這份愛也是盲目的、虛幻的……好了,哈瑪蓋斯,與其想這些無聊的東西,你不如想想怎麽讓自己的力量更精進。”

“哦。”龍的化身怏怏答應:這才是無聊的東西吧。

聽到敲門聲,兩人微詫,席恩吩咐過不許打擾。哈瑪蓋斯跑過去開門,穿著可愛蕾絲邊裙的侍女一邊偷瞄容姿出眾的黑發皇子,一邊恭謹地行禮,用羞澀的語調道:“列文殿下,佛雷恩伯爵小姐求見。”

不認識的人。哈瑪蓋斯求助地看向養父。席恩在對方進門的一刻就感覺出她身上極微弱的惡魔氣息,這是給他的訊息,當下點點頭:“請她進來。”

一身曳地長裙的淑女款款走進,暗金色的秀發鬆鬆地在臉頰兩旁翹起,一雙迷人的大眼像氤氳著霧氣,在彎月似的眉和濃密的睫毛下閃著勾魂的光。她嫣然一笑的刹那,天地也為之失色。哈瑪蓋斯立刻看出她的真實身份:

“格蕾茵絲大人!”

“哎呀,主子,你還是這麽誘人啊……”

深淵領主一個前撲抱住主君,軟綿綿地偎著他,蹭啊蹭。

席恩沒有想歪,部下這句話的意思是:他看起來就像一個負麵感情的凝結體,以惡魔的眼光,自然是“誘人”的了。

“吃飽了就走。”冷冷一甩手。

“根本吃不到啦。”格蕾茵絲嬌嗔,頗有怨念。別人的負麵感情都是朝外發散,就他,是向裏的,真奇怪他體內怎麽有那麽大的空間容納。

明明可口得要命,卻沒有下嘴的地方,這真是無與倫比的痛苦折磨。

看來隻有把他老弟擺在他麵前,她才能飽餐一頓。

放下懷裏差點被她壓扁的寵物,席恩公事公辦地問道:“其他人也下來了?”

“沒,就我一個,我先來探探口風,你不是叫我們別離開結界嗎。不過塔裏都逛遍了,好無聊哦……”饜魔之王嬌滴滴地暗示,即使她的主子不吃這一套。

魔域之王拿出一份名單:“這些人你們可以附身,也可以適當安插一些親信,但要注意不能讓人類察覺。”

“耶……”格蕾茵絲珍而重之地收好,斜睨主君,半垂的眼簾閃動著與生俱來的魅惑,和揶揄的神色,“主子,聽說你訂婚了?”

“嗯。”席恩無趣地應道。那天他一亮相,坦丁帝國的皇帝就抓住機會提議“喜上加喜”,給他和女兒希絲蒂亞定了親。

“美嗎?”

“不知道。”美麗又如何,醜陋又如何,就算對方是個母夜叉,也跟他無關。

“不可以迷上她哦。”兩條水蛇般柔滑的臂膀纏上他的頸項,曖昧的吐息輕撫耳垂,“雖然人類的女人不能和我們相比,但難保你不會因為同類相吸,不小心被那個小妖精偷了心。”

妖色的魅力,嫵媚的氣質,冷豔矜傲又帶著天然**的笑靨,足以使任何男人拜倒在她的裙擺下,卻沒有撼動法師鋼鐵般堅硬,冰雪般冷靜的思維,冷漠銳利的雙眼穿透了虛偽的外殼,一直透視到靈魂深處。

“你在說你自己吧。”席恩有些厭煩,盡管他明白格蕾茵絲不是故意勾引他,這是她的本能,饜魔的本能。

貪婪,永不滿足。她們喜歡用愛澆灌中意的男人,再生生毀了對方,品嚐那浸染了心血的餌食。

殘酷又淒豔,因為打破對方的心的同時,也是打破自己的。但她們還是笑著吸吮彼此的鮮血和這樣的罪惡,豔麗地盛開,招引更多的人自投羅網,再度展開捕獵。

可悲的生物,就和他一樣。

嗚嗚嗚,我不要她當我的媽媽。哈瑪蓋斯也深知饜魔之王的本性,衷心祈禱他的養父千萬要把持住。

“你的獵物是你可愛的拉菲。”撥開她的手,席恩意味深長地道,“好好抓住‘他’吧。”格蕾茵絲魔魅的綠眸有瞬間的茫然,隨即被笑意取代:“他當然是啦,可是跟那個小丫頭競爭太沒意思了,唉。”掃興地挺直柳腰,她撥了撥柔軟的鬈發:“你是要在這裏紮根嗎,主子?”

“嗯,這裏有合適的條件。”

“你會很辛苦喲,皇子不是這麽好當的。”用紅豔的丹寇輕碰他的唇,小小吃下豆腐,格蕾茵絲風姿曼妙地離去。踏出門以前,她飛快地拉開襯著褶皺的對襟領口,憋氣讓臉上浮起紅暈,裝出剛經曆了某種事餘悸未平的慌亂模樣,一手提著長裙,埋頭穿廊過戶,預見到自己這麽做會引起怎樣的流言。

這是個無傷大雅的報複,誰叫她不解風情的主子拒絕她。

嗬嗬嗬,女人的心眼是很小的。

可憐的魔王陛下還不知道自己聲名盡毀,專心思索他的未來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