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第016章 不安的勝利曲(五)

回到西琉斯時,天色剛過午,席恩解開精神紋章的控製,恢複神智的兩人各采取了不同的反應。

雪露特跳開一步,擺出戒備的姿態。而洛黎塔眨眨眼,打量周圍的環境,最後視線定在他臉上:“你是哪位?”

“很久不見,洛黎塔。”奇異而暗啞的聲音從青年的雙唇之間流瀉而出,頻率低得人類的耳朵幾乎聽不見。這是“潛音”,最標準的水族語,美人魚們在水裏就是這樣交流,陸上語已經是一種變化後的語言。

水族長老深藍色的瞳仁因驚訝而收縮,愣了一會兒,道:“你……是我族嗎?”

“不是。”魔王在心裏翻白眼……他哪裏像人魚了?“我這張臉你不認識,原來的長相不知你還記不記得。”語畢,列文的形象被另一個身影取代:洗得灰白的旅行者鬥篷,帽簷下的臉傷痕交錯,唯獨那雙眼,依然如故,深沉而明亮,閃耀著鑽石般硬質冷冽的光輝。

“席恩!”洛黎塔深深吸氣。雪露特被一連串變故攪暈了,決定先靜觀其變。

“真想不到,你還活著。”定了定神,水族長老露出懷念而傷感的笑靨,“大姐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

“為什麽?”魔王解除幻術,拿起茶杯淺啜一口。洛黎塔瞪他:“你你……你還敢問!你害大姐變成了老處女!”席恩莫名其妙:“什麽啊,我隻不過免費聽了她一首曲子而已。”

“我們隻會和第一個愛上的男子生育後代,你就那麽走了,大姐當然不會再找別人!”

謝過構裝生物遞來的香草茶,雪露特已完全進入看戲狀態,還是出精彩的泡沫戀愛劇。

冰色瞳眸浮起困惑的薄霧,席恩凝神回想,又思索了良久,一字一字道:“洛黎塔,你幫我分析一下。那時侯我帶著哈瑪蓋斯去海底探究遺跡,撞上一艘沉船,她吹著笛子勾魂,那些水手一個接一個往水裏跳。我是不想管,可是她的笛聲有共鳴魔法的效果,我就聽了。然後她看著我,笑笑,遞給我一顆有兩瓣葉的藍色果子……”

“這就是她的求愛!”洛黎塔激動地打斷。

“……你聽我說下去,我知道水族的生殖方式,你們全是雌體,必須和異族的男性結合才能生小孩。但是這樣很難懷孕,生出來也是死嬰或怪胎。所以你們引誘男人吃下‘海生果’,配合滿月的魔力,會短暫地改變體質,生下來的就是純種的健康寶寶了。”席恩加重語氣,“但我沒吃!我又想拿回去研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生果,我就給了她一枚戒指……非常公平的交易,我最好的收藏。”

聽到這裏,洛黎塔無力地撫額:老兄,大姐知道送戒指是人類求婚的習俗!

“我問她,可不可以交換,她答應了;我也明確告訴她,我身體不好,消受不起,她更沒有意見……你說,哪裏有愛情了?還是你們和男人說兩句話,就要為他守身一輩子?”席恩一臉無辜地反問。洛黎塔不屑理他。

“算了,大姐碰上你也是她倒黴,我會跟她說清楚。不過,你怎麽會突然出現?這裏又是哪裏?”

聞言,雪露特挺直背,專注傾聽。之間兩人交談是用古代語,她在聖域學過,所以聽得懂。席恩將一本厚重的古籍輕放到麵前,撫摸扉頁上的銀色鑲邊和充溢著力量的魔法字符,漫不經心地道:“這裏是夏爾瑪大陸,我現在是西琉斯王國的二皇子列文·嘉蘭諾德·奧斯卡。本來我沒打算綁你來,是想順便試試法器對不同種族的作用。”

“什……什麽。”洛黎塔啼笑皆非:這根本是無妄之災嘛!但轉念一想,總比待在西城的地牢好,說不定還能套個舊情回家去。雪露特就沒這麽好的待遇了,驚駭地瞪目:“你是魔王?!”

“啊……”水族長老也猛然想起,倒退數步,“‘席恩’!真是你?”

“確切的說是惡魔之首亞美尼斯。”席恩不喜歡和魔族的稱謂重疊,淡冷的目光掃視兩人,“洛黎塔,一會兒我送你回去,代我向多米尼克道謝,她的果子治好了我的咳嗽。至於你,我親愛的弟弟和爬牆王妃的後代,你留下,做我的實驗品。因為心甘情願有助於我們的合作,你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

“如果我要你的命呢?”雪露特淒厲一笑。帕西斯的死也意味著神官記憶和感情的消失,對眼前的人,她有一股混合了遷怒的恨意。

“這不行。”席恩毫不猶豫地拒絕,“不損傷我利益的範圍。”不等雪露特開口,他補充:“你冷靜想想,不同意我還是會強迫的,或者爭取條件……你自己選擇。”

“席恩……”洛黎塔想出言求情,畢竟雪露特救過她,又是羅蘭的部下。法師一記冷睨讓她不由自主地閉嘴。

前密探咬著下唇,她曾親眼目睹光複王如何被海精靈王子釘在地上,明白他不是說大話,又逃跑無門。事實上,她早已無處容身,即使逃回艾斯嘉大陸也隻有天涯飄零。

想到自己力量的微薄,她握緊雙拳,下定決心。

“我要你推翻德修普家族。”

席恩微微一愕,端詳她片刻,沉吟道:“名存實亡可以嗎?”

“可以!”雪露特斷然抬首,眼中射出森寒的光。

……

“主人,你還欠希絲蒂亞公主四個晚上,欠艾拉拉公主五個晚上。”

“誰準你代我許諾的?”

“她們真的很纏人啊!”器靈哀聲訴苦。魔王不為所動地踢回皮球:“你自己想辦法解決,狠一點無所謂,該讓她們懂得安分了。”路過的精靈皺起眉頭:“你不能對她們好些嗎?那兩個女人是很嬌縱任性,但你和魅魔做……做不雅的事,也不對。”

“哪裏不對?”席恩完全沒有對婚姻忠實的概念。在朝不保夕的大黑暗時代,人人高唱及時行樂,看對眼就譜一段可歌可泣的火熱戀曲,誰也不想死了再後悔。東方學舍就是把這種精神發揮得最徹底的地方,明令不得結婚,鼓勵流動式同居,多產報國。肖恩懵懵懂懂,天天夢到他的席恩可不傻。而他的老師們更不會教他何謂一心一意,倒是以身作則,使他養成了差勁的性癖。

所以,也難怪這夫妻三人都給對方戴綠帽。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蒜?”麗芙氣得漲紅臉,精靈是非常保守潔癖的種族,“難道你和法娜小姐在一起時,也在外麵亂搞嗎?”席恩側過頭,從肩膀滑下的黑發帶起一陣流光:“我喜歡她,當然對別人沒興趣。”

麗芙緩和神色:“那你現在也應該收斂了,不然對哈瑪蓋斯的教育不好。”

這倒是,提前進入**期會不利於龍的生理。做父親的理解到另一個層麵。正巧來打牙祭的饜魔之王嬌嗔:“討厭,人家和主子你情我願,你插什麽嘴。”

“下次躲到沒人的地方去!”

“嗯嗯,這建議好,但是我更希望你看住那隻不識相的小龍。”

席恩突然覺得吵,他難得想來花廳放鬆一下,移植幾株稀有草藥,閑雜人等卻接連冒出。忍耐著種完,回書房辦公。不料才拿起筆,就響起敲門聲。

“攝政殿下,陛下和依路珂少爺找您。”格蘭妮帶著兩個男孩走進。頭戴王冠的年幼國君看見桌後的兄長,體貼地道:“王兄,你別太操勞了,偶爾也要和嫂子們多聯絡感情。”

這是九歲小鬼說的話嗎?席恩心下納悶:還是他家庭不和的傳言已經人盡皆知了?

“我會管好那兩個母老虎,不讓她們出去撒野。”

我不是這個意思……亞尼額角冒汗,童言無忌的他也覺得對方說話太直了。

“有什麽事?”席恩瞄了次子一眼,猜出他們的來意。果然亞尼滿臉期盼地道:“我功課完成了,可不可以和依路珂去抓魚?”

“去吧,小心點。”

“耶……”兩人興高采烈地跑遠。

批閱了幾份奏折,又一個怯生生的腦袋探進室內:“列文哥哥,打擾了。”

“什麽事,約瑟芬娜?”席恩沒有停筆,這個乖巧的女孩從來不會耽誤他太多時間。

“我想畫你……”

魔王比了個無聲的手勢。機關女仆輕輕將高腳椅、支架和畫板擺好。之後,就隻有沙沙的聲響。

透過薄紗窗簾的光蘊涵著一股寧靜的氣息,淡淡的紙香和油墨味在空氣中彌漫,細嫩的小手翻過一頁,寂靜裏傳來幹燥的脆響。

銀眸微抬,席恩執起茶杯,看著那隻手流暢地勾勒,忽而起了奇妙的聯想。

魔法是運用魔力的工具,不拘泥於手段,有無窮無盡的變化,亞利安族的魔曲就是個最好的例子。音樂如此,那……繪畫呢?

以空間為畫布,實現二維和三維的轉化。有別於音樂的“發散”,畫畫是“框架”,能夠營造出不同的效果。

越想越興奮,法師徹底忘了公事,專心投入新的研究課題。和他餓死鬼投胎的弟弟相同,席恩也有一種名為魔法的狂想症。

“……列文哥哥、列文哥哥!”不知過了多久,屬於少女的呼喚滲入聽覺的水位,席恩茫然抬頭,隻見友人站在麵前,作勢用扇子敲他,“你在寫什麽?這麽專心,約瑟芬娜叫你好幾聲了。”

席恩哦了一聲,低下頭繼續奮筆疾書,隨手拋飛的紙還砸到對方的腦殼上。伊莎貝拉握緊扇骨,從牙齒縫裏迸出聲音:“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答案是沒有。隨侍在側的格蘭妮用特殊感應,席恩才真正清醒過來。

“啊,伊莎貝拉。”草草招呼,轉向重點對象,“約瑟芬娜,把你的畫給我瞧瞧。”

小女孩高興地遞上畫作,一張接著一張,有喝茶的樣子;辦公的樣子;澆水的樣子;閉目小憩的樣子,甚至還有剛才眼神狂熱大撒紙張的樣子。法師混沒留意自己的模樣,邊看邊問:“很像,怎麽把握的?有哪些技巧?”少女呆呆瞪視一大一小熱烈探討:什麽時候,她毫無品位的表哥對藝術感興趣了?

身為宮廷畫師的弟子,約瑟芬娜的基礎知識自然紮實,她本身又刻苦,說來頭頭是道。席恩一字不落地消化吸收,他畫魔法陣的功夫堪稱世界第一,但終究沒專門學過,什麽線條、陰影、濃淡、色彩統統不懂。

伊莎貝拉認識這個男人畢竟不是一天兩天,認命地歎了口氣,耐心等到他想起她。

“你又想幹什麽了?”她才不信他真的想改行當一個畫家。

“嗯……研究一種新型的構物術。”在腦中計算魔素比例,席恩抽出法杖,以虛空為布幕,畫他最擅長的圖形……兩個圓,大圓套小圓。

奇妙的事發生了,圓心拉長成軸線,外圈的圓周抖動著,慢慢分離,構築出實物的質感。再一眨眼,一頂白色的遮陽帽飄然落下。

“哇……”伊莎貝拉和約瑟芬娜齊聲驚歎,爭相撿起來,難以置信地翻轉擠壓,“帽子!是帽子!”

沒錯,不折不扣的女式太陽帽,盡管造型樸素了些,沒有任何花樣,但確確實實是可以戴的帽子。摸上去的手感像布帛,又泛著絲綢般的光澤,伊莎貝拉愛不釋手:“列文哥哥,送我好不好?”

“好啊。”席恩也滿意自己的成果,見約瑟芬娜神情失望,試驗性質地又畫了件小禮物:一個顏料盤。

快吃晚飯時,兩個渾身濕透的小鬼興衝衝地跑回來,依路珂抱著一條大魚,亞尼拎著一隻木桶。

“父神,看我抓的魚,多大!”

“王兄,先看看我的,好多!”

“我的大!”

“我的多!”

“全部閉嘴。”魔王把畫好的胡蘿卜給兔子吃,指著一扇門,“去洗澡,我來煮。”

他唯一拿得動的武器,也隻有菜刀了。

餐桌上,席恩習慣性地環顧四周,養子不在。他不認為哈瑪蓋斯會打不過知識之神,何況還有卡雅幫忙,卻怎麽也放心不下。其他人……坎菲斯躲在花盆裏,格蘭妮擺放餐具,依路珂站在椅子上叉魚吃,亞尼逗波波玩,修蒂瑪教兩隻元素貓頂盤子,伊莎貝拉幫約瑟芬娜係餐巾,雪露特不自在地坐著,麗芙在洗飯後水果……數來數去少了一個。

“那個小丫頭呢?”魔王問起自己的小白後代。

……

“拉菲,這裏好美哦!”

“你喜歡嗎?”

走出傳送之間,邱玲頓時被眼前極致的美景奪去心神:由漢白玉鋪成的寬闊長廊潔白瑩潤,內部還流轉著霧氣,像踏在雲端上;精美的貝殼型花壇錯落點綴,是浪漫的粉紅色;釉彩窗扇將陽光染成瑰麗的七彩,為觸目所見鋪上一層神秘莫測的輝光。

拉菲格目不轉睛地凝視身旁的少女,語調隱含激動的顫抖:“這座水之宮,是我特意為你建造的。”

邱玲紅了臉,既感動這樣的深情,又不禁惶恐。

艾蜜莉的轉世,真是我?

“來,我帶你參觀。”拉菲格輕環她纖弱的雙肩,溫柔自心底漫溢而出:這小小的女孩,是他失而複得的至寶。然而瞥眼間,他柔和的神色轉為冷曆,透出狂怒。

有人來過了!

花壇裏的珍珠花全被拔光,串成窗簾的玉髓貝不見蹤影,裝飾用的藍珊瑚坑坑窪窪。再用遠觀術一掃:紫水晶牆壁撬塌了幾麵,精金大門不翼而飛,屋頂照明用的光晶石換成一座寫著“到此一遊”的牌子……深淵領主怒不可抑,在心裏千萬遍發誓,要把那個玷汙愛人聖地的犯人剁成肉渣!

“怎麽了,拉菲?臉色好難看。”邱玲壓根沒看出異常,關懷地問。拉菲格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又深吸一口氣,才得以順利發聲:“我沒事,小玲,你看起來很累,先休息一下好了。”語畢,不由分說地將她送進一間擺設簡潔素雅,卻說不出的清幽脫俗的臥室,遞給她一隻精巧的匣子。

“戴上裏麵的戒指,你就能看見這裏的魔仆,命令他們侍侯你。我還有點事要處理,一會兒來看你。”輕吻戀人的臉頰,急著搞清楚來龍去脈的嗜血之王匆匆離去。邱玲還沒回過神就被他扔在房間裏,呆了半晌,慢吞吞地走到中央的大床坐下,沒有急於打開盒蓋,而是帶著幾分不真實感四下環視。

好像做夢一樣……

一如她過去的憧憬,談一場羅曼蒂克的戀愛,被嗬護、被疼寵,住在城堡式的大房子裏,被仆人簇擁照料……做個最快樂的小公主,最幸福的小妻子。

不可否認,她喜歡拉菲。這種感情不同於對賽雷爾,在那個溫良慈和的賢者身邊,她的心情平穩安適,什麽也不用擔心,隻要全心依賴他。但是拉菲格不同,他的凝眸令她心慌,微笑讓她陶醉,體貼的言行使她一天天無法自拔。所以也患得患失,生怕他認錯人,生怕自己在他眼中過於幼稚,生怕他因為她和艾蜜莉太不像而漸漸疏遠。

這就是愛情的滋味?

沮喪地長歎,邱玲仰頭看著床頂,感到寂寞湧上。自從被擄到魔王的地盤,她一個聊天的伴也沒有,雖然她最想念的朋友也沒耐心聽她嘮叨。

“不知道冰宿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