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12章 昭陽

暮春時節, 長安城東郊已滿是落花,一輛馬車疾疾行來,最終停在長安城東門的亭下, 排隊等待入城之前的檢查。

三輔慘遭戰火荼毒,如今雖然局勢漸穩, 仍不乏鄉民入都投奔親朋好友。更多的則是無家可歸的難民, 家園盡毀,錢糧又遭匪兵劫掠,不得不入城乞討。即便中樞已籌措糧草分散到地方, 但是也不乏世家有所克扣。如今長安的政令還未涉及到安撫這些出兵出力的世家,為防止鄉間有大族借機吞並, 世族們對於這些戰時物資的把控更甚於往日。

長安北門不開,西門因戰事隻放官文通信, 南門因便於調用南方糧草便隻為轉運物資的車輿開放,因此東門便成了尋常人等出入的關卡。這幾日, 元洸也不得不在東門附近值守,指揮下屬將入城的人進行分流。他手中的錢帑尚還闊綽, 以保太後之名開設的救濟粥棚便在東門, 但元洸僅僅令這些難民在此處飲粥管飽,並不放其進入城內。

如今,便不乏有世家大族莊園內的掌事和仆從三三兩兩過來, 走到粥棚附近,和那些難民們攀談。若對方有意為蔭戶,便可以拿到一筆不小的安置費。此時便已有一名年紀三十上下的難民對著前來收留蔭戶的掌事不停地磕頭, 他家有妻子重病, 老母又剛剛過世,急需一筆錢。

元洸在城頭上看著眼前頻頻出現的畫麵, 有著保太後這一層關係在,元洸也樂意徇私,對其他世族的仆從多有驅趕,唯獨讓賀氏莊園的人在此處招攬。此時,一名士兵俯在其耳邊,說了些什麽。

元洸聽罷了然一笑:“他們果然到了。”

人群中,馬晃一身葛袍,雖然仍能看出有習武之人的魁梧,卻未免憔悴消瘦。他在長安附近輾轉多日,旅店多已客滿,而如今他捉襟見肘,世家提供的寓園也承擔不起。況且以自己如今的打扮,即便能認出他是茂陵世族,也不願意相認。

馬車已被拉去另一邊查驗,戰時未騸過的馬匹皆要征用為戰備。雖然朝廷也不會強行掠奪,但一般也隻會用一些老弱不堪的軍馬進行替換。馬晃便與一名仆從站在隊伍中,等待察看身份勘合。

然而還未輪到他,便已有幾個賀家莊園的掌事過來看人。比起孱弱的難民,馬晃身量不差,農耕重活或是補充部曲都頗堪用。其中一人便上前探問:“遭逢戰亂,立世不易,壯士可願意隨我入莊園謀一份差事。”

馬晃聞言,並不理會,反而昂了昂頭。

另一人又勸言道:“我家莊園主人乃當朝賀氏一族,供給充足,從不虧待。”

馬晃此時忽然怒目而視,道:“賀氏為禍鄉裏,吞沒我家祖上兩代田產。如今爾等又在這裏散播誑言,殊不知被爾等攬去,又要做何惡事?大丈夫立於世,自有求活之道,怎能助紂為虐!”

此時周圍也有不少人圍觀,不知這是哪家剛烈之人,竟敢辱罵當朝第一門第。

幾名莊園掌事頗為尷尬,方才原本已經交涉好的人,有的也有些猶豫,問起成為蔭戶後要具體做何事。流民紛紛擾擾,幾名掌事也不好貿然與這些人衝突。兩方正僵持著,忽見一隊騎兵從門內疾馳而出,幾響長鞭劈落在地。

“何人生事!”為首的長官一眼便盯住了馬晃。

馬晃隻冷笑道:“血塗野草,豺盡冠纓,增**助虐獨擅於當今者歟?我自為王執杖,驅此茹毛飲血之狼。”

那長官聞言,神色冷肅,然而抬手便向馬晃抽了一鞭,頓時血肉橫綻,他怒喝道:“鞭楚明刑在我,當朝丞相堪比周公,怎容你一白身饒舌。”說完又補上一記鞭,“小民刁鑽,速離此處,若再生事端,便以擾亂安治之罪下獄。”而後,再不由馬晃分說,幾名士兵便將其逼出隊列之外。

“主人,我們的馬車。”

那仆從話音未落,便見在旁邊查驗的人將馬拖入城中,之後用刀斧棍棒等物將馬車拆了個粉碎。

見此情景,馬晃早已雙目眥裂,然而他亦知,既然已經得罪了賀家,以他如今鄉望家世,即便能夠入都,也無人再敢讓他入門了。日後求生,想來也隻有投靠那些與關隴對立的世家。可如今,又怎麽會有這樣的世家?

待馬晃走遠,元洸才徐徐走出,笑著對掌事道:“小民敢毀丞相鄉譽,本王便第一個不答應。若再有此等生事者,掌事無慮,盡管言明與我。”

賀家莊園的掌事雖然能夠橫行鄉裏,卻還未猖狂到支使一個諸侯王,連賠禮道:“叨擾大王,實乃小民罪過。這幾日扶風縣在營造新園,頗缺人手,這才前來招募。待莊園建成,不敢求大王賞光蒞臨,願奉產物,感謝大王今日庇護。”

元洸笑著擺了擺手:“丞相位高,難於分身,你們也是為其分憂。”

掌事道:“那這些人……”

元洸此時已騎馬轉身回城,邊走邊道:“掌事園中親屬,自領回便可。”

清風拂過,郊野的花瓣便如飛雪一般散落,然而再注目而視,亦不覺有缺。花開有時,花開亦不盡,總有淩寒者晚開,總有後來者居上。空曠的莊園自有無數流民填補,而空出的權位也自有無數上位者競逐。

“陸昭。”元洸抬頭看了看明豔如許的昭陽,“棋局已開,你準備如何布局呢。”

時至三月末,元澈已在略陽進駐,軍隊分守在各個險要之處,並在可以耕種的地方設立軍屯,組織耕種。經過天水郡的嘩變,彭通與劉莊等人已得到了相當可觀的田畝、牛羊以及人口,並在劉莊等人的一力運作下,記入祖產,已完全合乎律法。

元澈對二人並無太大動作,畢竟彭通與劉莊是與自己合作的世族典範,此時懲處,對於日後的招降有損聲望。況且近幾日,因為停戰而得以喘息,許多金城的世族和百姓都相繼逃到隴西、天水等地,這與陸昭所設計的幾乎無差。而天水因其地貌,甚至還要略好於隴西郡。

元澈借此也不乏招納世家充入幕府,如今他有著最充裕的軍糧,解決百姓的溫飽不成問題。但是如此大量的人口湧入,還是給治安造成一定的困難。想要解決這些,和劉莊、彭通這些地頭蛇們是達不成任何交涉和共識的,他如今隻能借王嶠之力試探中樞,再以自己兵力甚眾這個優勢,給予關隴世族一些壓力。

因此,元澈也分外關注著長安的任何動態,各樣的信息也源源不斷地匯入到了略陽來。其中最為矚目的便是渤海王當街求好靖國公嫡長女,兩人出則同車,入則同室。如今世風對女子並無太多束縛,既然當朝保太後都能自辟僚屬,麵見朝臣,男女當街相會,騎馬共乘也並無不妥。前朝看殺衛玠,今日窮追陸女,在輿論上,都是值得稱道的風流韻事。身為高門如果連這些風評都沒有,那才是入朝無望。

緊接著映入眼簾的則是保太後推舉陸氏為女侍中一事,與今上親自征辟陸氏為女侍中卻遭拒絕一事一並寫入了邸報。元澈幾乎懊惱的將這些信讀完,最後隻有放虎歸山之感。當初就應該把她繼續扣在崇信縣,哪怕在自己身邊攜來洪水滔天,也好過在長安攪風弄雨。

陸昭回去不過幾日,竟然與關隴世族搭上了關係,還和諸侯王曖昧不清。別人不知其目的,元澈卻深知陸昭這一次隻怕所圖不小。不過對於陸昭與元洸的事,元澈覺得以陸昭的性情,並不一定就是真的。即便此事發生,背後一定也有著向關隴世族表態等諸多考量。

元澈沉思許久,終於將這兩封邸報放回了幾案上。比起長安這些風言風語,另有一則消息令他警惕。今日早晨,他收到了繡衣禦史屬的密報,賀禕遣長子賀存南下奔赴子午道,與坐擁重兵前來支援的崔諒部碰了頭。而父皇對於此事頗有隱憂,如今大軍在外,關隴世族與強鎮勾連,西進可以圍堵漆縣、汧縣,抄己方後路,使自己腹背受敵。向西則逼近京畿,與關隴各家形成包圍之勢,意圖控製禁中。

這一動作太過曖昧,無論崔諒是否懷據這等悖逆心思,賀家哪怕僅僅拿出一個以表親切的交涉作為結果,都將在關隴地區形成極強的號召力。而這一舉內含的暗勁,與對皇權的威壓,如同籠罩在長安上空的烏雲,隨時可降天漏之雨。

元澈重新拿起那兩封邸報。字字如刻,描繪的是王孫與其金粉的耳鬢廝磨,親同形影。筆筆如刀,雕琢的是藩王與其謀主的雙生傅翼,軒服珠旒。指腹劃過光潔如雪的紙張,這般恍若無物的觸感,也不及拊捫其頸項所得的三分真味。

而這三分真味,也早已有人嚐得,百般貪戀,萬般糾纏,以至於甘為蘿蔦,攀附其身。關隴世族又如何,他甘為輿梁,任她與浩瀚星辰對望。恥載青史又如何,他自做珥筆,看她書成血海業風的春秋。何必要引她不快?做一個傀儡閑王又有何不好?

元澈輕笑著,他的弟弟自有其相處之法,而他亦有其儔匹之道。

“奏明上表,申請入都,孤與陸車騎同往。”潔白的紙張順著指尖凋落在地。

如今停戰兩月,封功請賞之事未定,隻需將前線軍事安排妥當,此時入都於情於理都無可挑剔,隻需要一個具體的事由。

“殿下所為何事?”魏鈺庭雙手趨奉,卻未曾成功托得半片紙張。

元澈目光深幽:“陸車騎討逆有功而賞賜拖延,忠肅縣主全節卻未得實封……孤要為陸家張目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