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16章 置換

保太後賀氏梳裝完畢, 抬頭看了看窗外,幾日前的長安風雨如晦,如今一片大好晴光, 除了院子裏那幾棵鬆柏依舊立在遠處,其他的草木都按著時令換了新顏。

保太後默默闔上了鏡匣, 她已經不需要看著日益增多的白發來告訴自己時光如梭, 不遠處那抹身影早就告訴了自己,新人的時代,已經到來了。

保太後於正殿召見陸昭, 大內司李真如侍奉在側。與公孫大內司不同,李真如隸屬於保太後之下, 除掌長樂宮諸事之外,亦為保太後親信, 參知政事。其所掌女官較之皇後,更為龐大, 其下定員,女侍中四, 女尚書八, 女史十六。

其中女侍中與女尚書多為保太後直宣任事,而女尚書更有協助皇帝處理政務之責。至於女賢人、書史、才人、中才人等,數目無算, 雖也隸屬大內司分管,但已非直轄。

陸昭先依大禮拜過保太後,隨後再拜李真如, 也算是見了名義上的直屬長官, 最後再受幾名女史的祝禱。李真如麵色整肅,雖一一為陸昭介紹各人, 但場麵上看,其並未與在場任何一人有何深交,也對任何人的融入保持絕對的拒絕姿態。

陸昭猜測,李真如大概並非高門出身,不然以其今時今日的地位,完全不必將自己打造成一個孤臣姿態來獲得寵信。

待見禮後,保太後攬過陸昭的手,笑容和煦對其他人道:“是個好孩子。”又問道,“你兄長那邊可好?聽說他得了大勝,這幾日也要歸朝。”

陸昭並不言是否知道歸朝之事,隻守分答道:“兄長感念國朝天恩,若能夠得歸,便是再好不過之事了。”

保太後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道:“隴山大捷,倒稱得上是今年頭裏的一樁大喜事了。涼逆本成破竹之勢,如今你兄長舉大義而討逆,攻守易勢,也省的了多少將士性命和朝廷錢糧。隻是如今,金城未破,猶存星火,來日血流漂杵,也免不了一場惡戰。聽聞吳地要有糧船過來?”

陸昭還未天真到認為元洸不會把此事告知保太後。吳地所押運的糧草本是陸家以及其他親厚各家所籌集的私糧,悉數支援隴山戰事,對於關隴世族來說並不是件好事。

其實,即便對於元洸而言,自己兄長若在安定紮根太深,成勢力太大,便不會再受書信等事的桎梏與威脅。屆時是否還要維持聯合,便要有待商榷。畢竟關隴世族雖然是陸家之爭路上的一道巨檻,但陸家也並非必須砍掉它才能入門。

不過無論怎樣,陸昭明白,這船糧草已經被關隴世族們惦記上了。

思至此處,陸昭道:“受戰事之累,北涼州金城等郡流民頗多,入安定與下隴者皆有不少。如今春播方成,各地官府已無太多餘糧,所以還需糧草賑以民生。”

安置流民,土地分配是一方麵,但糧食更為重要。西北戰事未定,整個雍州的糧價已經翻了數倍不止。考慮到之後京畿附近可能產生的動亂,從江東運輸一批糧草更是重要的一環。

不過考慮到崔諒即將駐紮扶風縣,陸昭對於這批糧草的使用也有了不同的想法。

“臣正有要事請保太後定奪。”陸昭忽然跪地。

保太後聞言內心一動。她先前已聽聞陸昭在禦前應試奏對,對於這個天賦秉異的女孩早已另眼相看。

現下京畿周邊受損頗為嚴重,即便是賀家在糧草方麵也尤為吃緊。一方麵春耕與開墾莊園需要大量的糧草供養人力,另一方麵私兵部曲仍在備戰狀態,不事生產,也需要大量寄養。

而國庫存糧本就有限,此番主要供給太子兵馬。雖然賀禕有宰輔之重,治粟內使也是關隴的自己人,但也並不敢擅自挪用糧草。生怕太子衝冠一怒,帶著那七萬大軍回來清君側了。

因此,她這才把主意打到吳地糧草上來。方才自己對於吳地糧草的提及,想必這個新任的女侍中已經能有所明白。保太後笑著道:“今日雖是覲見,也是你任職頭天,該言之事,分內之事,但說無妨。”

陸昭道:“臣請保太後擇一人入車騎將軍府任曹掾,主理賑糧一事。”

此言一出,就連保太後身邊的李真如都驚詫萬分。她們都沒想到,這個新任的女侍中竟然給麵子給的這麽痛快。

保太後聞言點頭道:“我正有此擔憂,難為你想的這樣周全。”說完,保太後思索片刻,而後道,“不若就讓衛冉去罷,他曾任度支郎,京畿附近的情況他也熟。”

陸昭道:“太後所任,必為重器。那臣便與兄長通融此事。”

衛冉乃賀存妻弟,車騎將軍府曹掾雖然隻是車騎將軍的一個屬官,但職權頗大,掌管軍中糧草,更有參預機要之能,可以說是頗帶親信色彩的僚屬。不過陸昭之所以敢如此作保,以示親善之外還有著諸多考量。

以私糧賑民看似是一種關乎道德的行為,但其實已上升到政治層麵之上。以極其稀缺的物資在這個時候來邀買人心,在皇帝與關隴世族來看,隻怕是要比涼王還要更為惡劣的反跡。但若不做這件事,大批人口從安定流失乃是一方麵。人一旦麵臨饑餓這樣的生存問題,聚在一起,極易釀成□□。一旦武裝形成,擾亂隴上,必為兵禍。

而且這些流民若裹挾下隴,被關隴世族收容倒是其次,若被崔諒等軍閥世族加以利用,屯於三輔,那麽安順的羔羊早晚會化為亂世的豺狼。

如今她接受了保太後安插車騎將軍府一名親信,來主持糧草事宜,未必沒有讓關隴世族參與的意思。除此之外,安定還有王謐作為內史來主理,如此三家分潤,即便糧草上打有強烈的陸氏印記,但對於皇帝與各方而言,觀感上則要好上許多。

至於具體操作之事,陸昭則打算讓這些流民以工領賑。一來還是讓邀買人心沒有那麽明顯,再者,安定才經戰亂,原本當地的人口多有傷亡離散,因此所需人力頗多。且陸氏在安定經營開荒,也需要大量人手。而且如此一來,無論賀氏還是王氏,從情感上就僅為一個主理地方公事的官員,流民最終還是為陸家做事。

此時,保太後對陸昭更不乏喜愛之情。她從很早便對這個女孩有所矚目。從其帶領南人與北方世族抗衡登上舞台的那一刻,從其為兄長辭去封侯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陸昭其人,是懂得如何讓利的。甚至王謐為安定內使一事,保太後也斷定這其中有著陸昭的參與。這種精準拿捏的政治手腕已是這個女孩的底色與風格。

保太後為政多年,亦深諳遊戲規則,此時便道:“淳化縣令戰死,其餘諸縣也多有空缺,依我看,還是要及時填補上。我看過陸放的譜牒,他曾在揚州任曲阿縣令,如今便讓他補任淳化縣令吧。”

雖然隻是區區縣令,但畢竟陸明自己也隻是會稽郡太守,兒子的起家官便不會太高。況且淳化縣令算是外任,陸明之

子陸放任之,多少也緩解了陸氏嫡支多在長安的窘況。以此來換取車騎將軍府的要職,也算不虧。這是便是兩個為政者之間的默契。

“哦,對了。”保太後似忽想起一事,“元洸今年便要立府了,郡國立國相,補的是曾賦閑在外的王子卿,另有文學一職,他倒是舉薦了你的庶兄。”

陸昭聞言有些驚詫。若說之前她僅僅注意到陸衝與王叡有所交往,但如今保太後之言倒似兩人之間頗有交情。陸昭仔細回想,王叡王子卿任職中書令時,她的庶兄正出質魏國。

不過渤海王文學本身政治意味甚濃,陸昭不得不慎重考量。前朝高門子弟文則從散騎常侍轉某王文學,幾年後再作州刺史,此為外任。而武則從兵參軍轉某王文學,幾年後便可升左右衛將軍,知殿內文武事,走的是禁軍路線。這個文學之職算是標準的高門嫡係的起家官,給一個庶子來作,已算是超高規格的恩遇。但觀舊跡來看,某王文學這份政治履曆多在皇帝或儲君死後,帝位有爭之時起到站隊的作用。一旦這樣的局麵出現,那麽王府的這份履曆,便會裹挾任職者本人,去為侍奉的皇子來爭奪權威。

若是在其他時候保太後這樣做也就罷了,如今賀家引崔諒入三輔而駐,同時立漢中王叡為國相,易儲之心可見一斑。此時還要枉顧嫡庶尊卑,立陸衝為渤海王文學,其中未必沒有隱晦表達自己政治野望的想法。

思索良久,陸昭低頭道:“臣兄僥幸,竟得陛下與太後之垂憐。”其實這件事終究還是保太後與皇帝之間的較量。自己不疼不癢地表個態,算是默認,實在不宜過於刻意地宣揚立場。況且,她也不知道陸衝本人是否知道此事,亦或已經早早應下此職。高門世家,大家雖在同一家族,但各人的政治資源與人脈皆有所不同,至於訴求與願望更是大相徑庭,實在不宜過分強求而終至失和,隻要家族整體繁榮便好。如果這個渤海王文學真落在了她家的頭上,那麽首先要做的也不是劃分敵我,而是要善加利用。

仿佛一切皆已無上圓滿,陸昭從永寧殿退下,並由保太後近侍琳琅親自相送。

望著逐漸遠去的人影,保太後的目光瞬間冷了下來。過度偽裝的熱忱褪去之後,剩下的隻有疲憊,她緩緩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