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遠謀
自太子元澈與陸歸回朝後, 涼王並沒有即刻出兵,而魏軍也借此機會暗自修整,再謀後事。人人皆知涼王並非一隻不諳世事的雛鳥, 而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將。
此時的金城早已不複往日的繁榮,兩月的窗口期導致大批民眾攜糧草家私出逃, 車馬連綿不絕。金城之內, 街道上也人跡罕至,偶有三兩熟人相遇,也不過點頭寒暄, 並不多言。至於世家,也大多舉家返回故地, 隻有涼王朝中肱骨等要員不得不留守。
而金城外的演武場上,重兵雲集, 涼王元祐於高台俯瞰,武節齊聲, 或合或離,隨號令而應。再往遠處, 營壘連綿不絕, 溝渠縱橫齊整,這便是直屬於元祐本人麾下的三萬精銳之師。自此而對的,是金城南門, 極目遠眺,此時正有長長一隊披素掛白的人馬迤邐而行,仿佛茫茫沙漠中一小股孱弱的溪流, 很快便沒與黃黑色的丘壑之中。
以涼王妃王氏喪儀發軔, 杜真在此事上的強悍,意圖在漢中王氏徹底倒戈之前, 再潑一盆髒水於其身。關中派早已走投無路,不得不尋求一切可乘之機。而此時,天水失地,上官弘等族人被迫出逃,與流民一道裹挾,強求入城,最後竟被杜真以民變之由掩殺於南城牆下。時至今日,陸昭的計策所完成的政治施壓幾乎已達到完美的效果,將金城世族的人心徹底瓦解。
上官弘下隴東逃。本土世族亦以其敏銳的嗅覺,固守塢堡,再不入朝堂之內。但流民並無此優勢,躲避戰亂的路上不免遭受強梁與部曲的掠奪,或困於野,或窮與道,死於饑餓與猛獸之口的人,並不在少數。
森森白骨,陳於荒野,與草木同朽。所謂亂世人不如太平犬,自與高門世族無關。元祐笑容陰惻,語氣淡淡,下達著最後的命令。“給流民發放武器和口糧,驅逐他們。”現在他隻想做最後的報複,燃燒涼州最後的一把烈焰。
大量的流民以煽動人心的恐慌,無疑是對涼州世家與長安中樞的雙重施壓。陸歸與太子歸都,鍾長悅與魏鈺庭分別全盤接手兩地事務。即便江東糧船未發,但鍾長悅已開始集結本地物資,並與當地大族談判。日以萬計的流民正衝破蕭關防線,逐漸湧入到臨近各縣。這些流民並非手無寸鐵,且憤怒異常,若不及時驅散,民變頃刻釀成。
此前,涼州已有不少大族遭其侵擾,被殺掠殆盡。但由於陸昭的提前示警,安定方麵並非全無準備,安定本縣便以修築城防之由招攬流民,每日提供足矣飽腹的米糧,並在城牆附近安排暫時安置的草廬。靖國公府也從府內支出一大筆錢糧,發往安定,用以建造陸氏自己的莊園塢堡,便可吸納大批流民作為蔭戶和部曲。
此時再考慮清名與皇帝是否不喜,便是拿身家性命作為賭注。靖國公傾闔府之資,以不計後果的態度,全部投入至安定。無疑,安定是陸氏之後的戰略之重,但不能讓如此多的流民聚眾成勢,才是保住方鎮最重要的一環。
衛冉也於兩日後到達安定,即刻上任。他本曾擔任度支郎,糧草物資調配上頗有其法。並且有了關隴世族嫡係的出麵,安定本土世家的大門也被一一敲開。如果說鍾長悅自己來做此事,少不得要有些利益交換。但由有著強烈賀氏印記的衛冉出麵談判,即便是不予分毫,大族也會趨於賀家的勢焰,強顏歡笑應下。
武裝憤怒的流民與世家大族的站台強強聯合,便沒有不配合的高門。鍾長悅如今也領會了陸昭這一手的深意,索性大權旁置,樂得清閑,給足了關隴世家的麵子。損失些許權力又何妨,車騎將軍府錢帛不損,人望不傷,世族即便有所怨氣,也怨不得陸家的頭上。
此時已被架到權力高台的衛冉並無太多選擇,若不全力將流民疏散,鍾長悅便會放開口子,任由這些亂民滲入三輔地區。而三輔地區早已殘破不堪,世族尚且相互火拚,到時候又有多少耕地與利益分給這些流民呢。倒不如盡力此事,權柄在手,日後也頗有一番政績可以誇耀。
至於元澈所轄兩郡,因有著皇權本身的大義和軍隊的絕對實力,本身並不需要太多交涉。勒令當地豪族合作幾乎毫無阻礙,畢竟即便是以賠本的方式接收流民,世族也不願意被流民燒毀莊園。彭氏等豪族已占有先機,吸納了天水部分舊族的土地與物資,此時正需要人口勞力作為補充,並無絲毫減損,甚至樂其所得。
但畢竟沒能趕上浪潮的是大多數,這些世家有些銀牙咬碎,被迫收納,有些則被流民直接衝散。或大傷根本,或不複所存,元澈對此皆一一笑納,收為國有。而原本對陸昭等世族抱怨連連的魏鈺庭,在得到這樣一個結果後,也不得不在某一個清晨,當著眾多僚屬之麵,笑著打開東窗,徐徐搖扇道:“陸侍中之清風,惠國養民。”
寒門對世族有史以來最顯著的惡意,在其魁首的表態下,就此消弭。
隻是此時,遠在長安的陸昭並無攪弄清風之意。戰事與政事頻生,自她入侍長樂宮後,便再無分/身之術,甚至休沐之日都不曾歸家。雖然諸事繁多,但以陸昭處理政務的能力,仍然能趕在晚膳之前完成,而餘下的時間,陸昭則可借職務之便前往省中瀏覽部分非機要的卷牘。
戰亂初平後的初夏,是一場接著一場的大雨。戰場上的肅殺之氣卻遠不如長安那般頑固,被流潦霖雨衝刷滌盡後,第二日便野草清淺,枯木逢生。唯有長安的宮牆,雨水簌簌而落,沿其朱色簷壁潺潺而流,倒頗有幾分血腥氣。
這一日頗為繁忙,首先是陸衝授渤海王文學一職敲定,諸多詔令封賞從長樂宮出。此外,漢中近日會調一批糧草北上,支援京畿,但糧草數目的分配尚未決定。如今崔諒大軍駐紮於扶風,糧草給養便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此議先前已被提及多次,光詔令,陸昭便已草擬過五份。
“如今京畿糧草事從尚書台決斷,明日旬休,可能需要在中書、尚書兩處周轉。”陸昭善意提醒。
“是了。”保太後點點頭,如今太子錄尚書事,督中外諸軍事,糧草調配總決權已不在治粟內史與丞相府。尚書台度支曹有尚書一人,議郎兩人,之前衛冉遷車騎將軍府下,而如今的尚書乃是薛琰。想至此處,保太後笑了笑,道:“丞相心慈,多有不決,此事仍維持原議,調糧草與崔諒部。”
時近傍晚,陸昭將最後一份擬好的詔書交與保太後,保太後觀覽後滿意地笑了笑,然而在陸昭即將離開之際,忽然道:“今晚我這裏擺家宴,丞相和渤海王都來,今日你便住在禁中吧。”
陸昭顯然未明白丞相與渤海王皆至與留宿禁中的關聯,隻聽保太後繼續道:“這幾日你多入省中,觀覽卷宗,著實疲累。今日家宴不妨好好樂一樂,後兩日放你休沐歸家。”又問道,“聽說你近日在看扶風馬氏等人的卷宗?”
陸昭聞言低首回答:“扶風馬氏生事於京畿,口出狂言,汙謗太後家,近日又聚集鄉人,多生事端。渤海王曾向臣言及此事,頗為擔憂。臣認為宵小之輩如今作惡,往年也必有劣跡,想來烏台失察之處也是有的,不妨觀覽舊案,將此等人繩之以法,勿再為惡,便可避免傷及國本,傷及人心。”
賀氏丞相霸府,薛氏烏台首領,前者量材選任,重用親信,後者閉塞言路,監察百官,可謂相輔相成,屹立不倒。扶風馬氏雖然可憐,但高門世家哪有絕對幹淨的。朝堂之爭,爾虞我詐,鄉土之爭,卻凶殘猶甚。部曲私兵兵刃相交,難免傷及無辜,從法理上講,也可以扣上一個聚眾為亂的罪名。
保太後聞言歎氣道:“薛琬掌烏台年久,若真有此事怎能不知。我那侄兒終究也是太過懦弱,遇事猶豫不決,寧可自傷清名,也不願使同鄉深陷囹圄。”
陸昭內心冷冷聽著保太後之語,懦弱的丞相便不會霸府,猶豫不決又何來今日賀氏之富貴。這和誇她是好孩子一樣。
內司李真如安慰道:“太後言重了,丞相國之重臣,身份地位擺在那,又是日理萬機,怎管得了這些事。”
陸昭亦附和道:“內司說得極是,這些瑣事,便請太後交與晚輩們去處理吧,也算是曆練。”
保太後其實心中很是明白,方才也不過是場麵話,讓陸昭自己提出來解決而已。畢竟賀家執政門戶,鄉土之爭實在不方便直接介入。打著三公之尊的旗號,讓賀家人親自下鄉擼袖子去測算田畝水井,拿著馬槊去指揮打群架,實在是不像話。這種事本可以通過高門之間的運作來隱晦地解決,不過薛氏對此置之不理,也實在可惡。因此道:“既如此,你有何安排?”
陸昭道:“馬晃等人失去立家之基,若不及時處置,各家聯合,總是能鬧到台中。不若加以安撫,分以土地。如今三輔動**,不若將這些人遷出,分散至安定邊境,分以田畝。”
保太後皺眉道:“強行遷出,隻怕亦會有所怨望,各家不從。”
陸昭淡淡一笑:“馬晃文武兼備,涼王入侵三輔,必有抗敵義舉。不若讓臣兄長以軍功保舉,如今朝廷也在為眾將士議賞,大可將這些人授其田畝至邊境,和軍屯也就沒什麽兩樣。”後麵的話便不必說了,以軍功受賞,各家再無置喙之地,繼而牽到安定邊境上去。來年戰亂,能活下幾個都未可知。而這種事,也必要假以陸家這種新出門戶之手來完成。
高門執政尊卑有序,新出門戶進取獲取權力的同時,必要犧牲一些清名作為交換。
保太後聞言道:“先暫定如此吧,隻是軍功授田之事,還要與丞相斟酌一二。”
陸昭為此雖有一石二鳥之意,卻也知道軍功授田這種動及各方利益的事情不可能一次完成。這次借此事旁敲側擊,先在主觀上有所引導,一旦此議在丞相府被提及,必會波及中樞,屆時她才有發力之地。“諾,臣謹遵太後言。”
正說話間,琳琅從殿外入內,報道:“回稟太後,丞相與渤海王已具在殿外等候,太後可允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