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困獸
自那日雨夜, 元澈便沒有再出宮,確切地說,是完全避開了陸昭。因前事的各有嫌疑, 與未來的搖擺不定,他與陸昭實該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避免相見, 各自保全。
中書署衙陸昭所做的決定, 是聯合賀氏打壓薛氏,而皇帝順水推舟,提尚書令薑紹為禦史大夫, 薛琬則從三公之位貶下,轉入中朝, 從而表明關隴出身的薛氏,已為伸張皇權的新魁首。而薛琬甫一上任, 便提出了修築長安城防,整頓京畿宿衛兩項政令。此令一出, 整個關隴大地便彌漫著一種詭吊莫測的氣氛——涼王已無威脅,崔諒屯兵扶風, 關隴世族兩大龍頭就此分道揚鑣, 是時候站隊了。
但是該如何選擇呢?
首先被踏破門檻的是陳留王氏在長安的宅邸,王氏本身較為中立,又非此次事變的直接關聯者, 在眾人看來自然有置身事外的超然眼光。然而這些人雖被迎進府,卻隻能喝到一杯熱茶。王嶠稱病,一概不見。王謙雖任職尚書台, 卻被太子轉出長安, 前往三輔地區察看農耕狀況以及部分縣近日生出的疫情。至於王謐,早早地前往安定走馬上任, 溜之大吉。
若說這些拜訪王家的人隻能討一杯熱茶喝,那麽拜訪薑紹府邸的人則略顯悲催。薑紹年逾花甲,腿腳並不利索,常年服食湯藥。每每會客,皆要將渾身上下熏上濃重的香氣,以遮蓋藥味的苦澀,之後慢悠悠地走到會客之地。然而未說幾句話便有些氣喘,總是咳嗽,談話時有一半的時間臉朝著痰盂。為大家上茶點後,卻以牙口不好為由,自己端著一盞湯羹吃,又因牙少吃得口流涎水而不自知。
在麵對這樣的景象之後,由於薑紹的三公身份,眾人自不好多說什麽,隻得尋機告辭。以至於在這段時日內,還有不少人上書皇帝,勸薑紹靜養一些時日。薑紹索性也順應眾意,待在了家中。
最終這些人都流入到了陸家,求見靖國公。陸振有國公尊號,亦為帝戚,一子一女分別在渤海王與保太後手下任職,世子如今又據隴山險要為皇帝信重,與王氏也有著不淺的交情。此時的陸家有著和帝王與世家同時交涉的窗口,足可稱為左右時局的世家。況且陸振雖為國公,本身卻無任職,所以許多話說起來更為方便。
然而陸振堅決閉門謝客,連進去吃一口茶的機會都沒有。顧氏也一改往日溫和態度,嚴令下人恪守本職,甚至不惜祭出家法。有幾名下人不以為意,私下談論時局,即被當場杖斃。
陸歸此時已準備歸鎮,見近日種種也不乏疑惑,問父親道:“時局動**,各家有求,父親何故不見?我家立關中未久,若因此人心離散,隻怕來日難再有所經營。”
此時隻有父子二人,陸振看了陸歸一眼,語氣幽幽道:“我兒欲趁亂而起乎?”
陸歸語噎,其實他心中未必無此意動。
陸振對此並不責備,陸歸有此心完全在情理之中。陸氏將興,政治資源與人脈瞬如潮湧,作為新出門戶若不借此進取,待人心冷淡下來,麵對舊貴族的打壓,便難以積累下一次躍遷的資本。隻不過陸振覺得,此時仍然時機未到。
在前夜,陸昭沒有讓薛家與賀家兩虎相爭,以此來創造大片的權力真空,而是選擇了扶植賀氏,麵對薛氏的種種舉措,也沉默噤聲。陸振隱隱覺得,自己的女兒應有更大的謀求,她在靜靜蟄伏,等一個時機。
想至此處,陸振略微沉吟,而後道:“中樞強勢,切政杜弊,薛賀之爭,積重難返。尚書令如今聲勢浩大,正欲尋人而立其政。如今時局,莫說是非議,即便連讚同,隻怕也有礙觀瞻。我家所處地位仍過於顯眼,此時一言一行,更要慎重。至於人望……”陸振笑了笑,“王氏豪門,響譽天下,當今人望所歸,如今都黯然噤聲,閉門守拙,旁人即便心寒,也難怪我家。我兒不必憂慮。”
說完又囑咐道:“你即將歸鎮,明日麵君辭行,倒不妨去長樂宮一趟,見一見昭昭。”
陸昭自休沐禁足後,便又輾轉於長樂宮與台省,根本無暇歸家。但長樂宮宮禁皆是賀氏族人擔當,此是非常之時,就連太子歸都也不曾踏足此處。至於元洸,如今已被保太後禁足於清涼殿,不允出門一步。
陸歸皺眉道:“長樂宮禁衛森嚴,父親,是否……”
陸振道:“皇帝曾賜為父班劍三十,屆時你我同去,之前你可挑選精勇,隨後你我父子同班劍入宮。”所謂班劍,不過是一個由朝廷名下供養的編製,至於隨員具體是誰,反倒不拘,隻要雙方願意,且受職人本身也沒有職權,那麽就算把國公編製進去,也都無妨。
雖然班劍在戰鬥中意義不大,但陸振之所以為此,除了想試試長樂宮方麵的心態,還要盡力營造一種緊張的氛圍感。待都中人人自危時,在扶風駐紮的崔諒即便沒有謀反之心,也都會遭受長安城中撲麵而來的敵意。所謂輿論,便是如此,基於本能,人人都會站在自己利益的角度,做出最壞的打算,並且粗暴地踐行著,傾瀉一身戾氣,毫無理性可言。
在長樂宮埋首於案牘的陸昭收到了父親的招呼,點了點頭,在對和元澈接頭的女史交待一番後,則繼續處理文書。如今,飽受戰爭荼毒的三輔地區已出現瘟疫,大有向京城蔓延的趨勢,各地焚火燒屍,景象已如人間地獄一般。而這把火是否會蔓延至長安,尚未有定論。陸昭思索片刻,決定歸家後先去一封家書給陸放,淳化縣的糧草取一部分撥與薛琬,賑濟災民。
這一日,保太後也允許為新任的女史彭耽書在長樂宮的杏園設宴,在交待一番宴會事宜後,便對陸昭道:“元洸禁足也有幾日了,我吩咐廚房,做了些吃食,你忙完後便替我帶過去,看看他吧。”
東西並不多,陸昭攜了倩秀等兩名侍女同去。夏日炎炎,即便是傍晚,也足令衣焚衫重,草灼雲燃。陸昭見倩秀神色懨懨,走到荷池邊,便將數支荷花蓮蓬三兩插在她所提的食盒上。少女素衣,鮮妍嬌媚,衣衫漸染荷香,引得幾名內侍頻頻回顧,倒讓倩秀有些不好意思,少了幾分厭倦之意。
三人行至清涼殿,侍衛方要打開大門,隻聽見一個聲音,緊貼著門傳來:“昭昭,是你嗎?”
她沒有回答。
殿門大開,雲散風稀,他伶伶一人,立於白石階上,通身清素,天曠月明之下,如千裏寒山一般,神形淡遠。見並非陸昭一人獨來,旋即回身走入殿中,至一半時,才開口道:“讓陸侍中一人侍奉便可。”
幾樣食盒被陸昭一一提入殿中,殿中未點燭火,也不開窗,元洸便坐在床榻上,在陰影中意態慵懶地看著陸昭進進出出。她身著月白衣衫,銀紗披帛蜿蜒,如綴星河。抬手時,她的衣袖勾折成兩片,便是行駛於星河上的雲帆。或許,因匆忙之故,她也沒有細細描眉,薄而輕利的眉峰,在寒泉澆玉的麵容上,如前朝大家在江山圖上的一氣嗬成,再不容他人動念半分。
“昭昭。”元洸道,“我母親的事,真是他們所為?”他故意質問,意欲以這樣一種不確定,來鋪陳他即將要做的決定。
陸昭以為元洸真的有所質疑,一邊將食盒排在案上,一邊道,“本朝凡千石以上大員之重案,皆有廷尉、禦史大夫和司隸校尉一同會審,以免刑吏典校摘抉細微,吹毛求瑕,以至深誣。又因司隸校尉不置,其職權旁移於丞相。雖然陛下仍有獨斷之權,但廷尉總審理,丞相複審備報,禦史大夫總領烏台,又有督查廷尉、丞相之責。至此三司推事,可謂完備。昔年廷尉薑禰因原本也是降國之族,審理此案時不奏請八議也可視為避禍。”
“但禦史大夫為薛琬所任,疏漏之餘,竟能允許你煽動禦史僚屬,指使烏台言官,必有斬盡殺絕之心。而曆來株族之刑極易引起非議,因此不管國君決策如何,丞相出麵勸阻,是定例。又因誅族曆來鮮有,隻要丞相出麵,此事便可有緩和,未必至於絕境。若保太後與賀氏真有心保全你母家,完全可令丞相賀禕為你言之一二,倘若陛下不允,賀家也不會有任何損失,又何至於事後保太後再對你憐憫收養?”
陸昭耐心地解釋著,然而望向元洸時,卻覺得那雙眼睛如寒荒盡處的燎火,頗有一番厭世的味道。陸昭牽了牽嘴角,神色再度化為淡漠,仿佛將一切聲色籠覆於皚皚冬雪之下:“權力的戰車隻要開始前行,便無法停下。不管你是否有感情,有訴求,那些隨你前行的人不會過問,也不想過問。當他們等待不到屬於自己的利益時,便會易主而侍,甚至將你撲殺在地。元洸……”她放下最後一枚碟子,語氣堅清,全然鎮靜,“你我皆隻能向前,誰也沒有退路。”
元洸笑了笑,望著她垂如流水的衣衫,在黑暗的方寸之間璨若清暉,如此成就了她的六法俱全,萬象畢盡。“昭昭。”他起身走近她,俯向了她,即便近在咫尺,卻未觸及分毫,“昭昭,我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