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29章 前禍

太子攜眾逼臨杏園宴後所掀起的風波, 被保太後強壓於長樂宮內,然而長樂宮外卻感受到了這股暗流湧動。當天晚上便有許多大戶人家整理財物,準備次日一早便逃離長安。而許多重臣家中也提前屯好了米糧, 都中糧價一夜之間升了數倍不止。

永寧殿內,陸昭仍履行著女侍中的職責, 為保太後擬令, 崔映之則被囚居別處。而同樣出彩的彭耽書,愈發受到保太後賞識,眾人都說保太後早有想法, 要為她指婚宗王。彭耽書聽聞此言,除了諳聲自處之外, 也在向陸昭試探。倒非因為陸昭身份之故,如今關隴風雲突變, 即便是彭家,也無法保證效忠於某一方。

她之所以先來詢問陸昭的意思, 主要原因還是自己為陸昭舉薦,征辟入宮。當年自家在涼王與魏帝之間猶豫不決時, 便仰賴過陸昭的點撥。在隴西、天水二地, 自家能夠在短時間內壯大,也是因為陸昭出麵,平衡了各方的利益。直至今日, 陸昭再領她入宮奉職,對自家的聲望有了整體的擢升。恩情上,彭家自當也為陸昭出力從而償還。但在人事變動上, 她本人仍是陸昭的從屬。

人事即是政治。所任職位的本身其實並無那般重要, 如何獲得這個職位的原因才重要。譬如陸衝,如今任渤海王文學, 在外人眼裏那是鐵打的渤海王一派。但如果陸家日後有需要,讓陸衝另換陣營,所要做的不是去洗刷渤海王文學這份履曆,而是會大力宣揚當初保太後如何強硬地將陸衝塞進了渤海王的掾屬。而陸家當時在麵對保太後與皇帝的雙重施壓下,又是多麽地難以拒絕。

回到她本身,日後她無論轉投哪一方,那些極具政治智慧的人並不會關注她在保太後處任女史這件事。而是會矚目陸昭在長安獨領**的時候,把極為珍貴的女史機會給了彭家。彭家,這個起於隴西的寒微世家,能夠站在關隴浪潮的潮頭,是因為陸家在背後的推力。而巨大的推力往往也是巨大的桎梏,在承受所有政治恩惠的同時,彭家也被打上了陸家的印記。日後的政治決策,除了要考慮自家的利益之外,也需要站在陸家的角度考量。

古往今來,無論是潁川士族的崛地而起,還是青徐僑門的江左鼎力,隻要是強力的政治派係不外如是。串聯起這些的,與其說是利益的鎖鏈,倒不如說是人心的鎖鏈。

“昭昭,流言至此,我真不知當下該如何自處。”彭耽書尋了一個空隙,將陸昭拉到逍遙園,“我實在厭見那些宗王。”

彭耽書這番話,讓陸昭心中頗有所動。這一月來她不遺餘力地做出布置,唯一還沒有插手的一環便是宗王。皇權抬頭勢必也意味著宗王崛起,二者榮辱一體。若在世家完全強盛時,這些宗王可以完全不擺在眼中。但如果世家想要為

亂便要借此有所作為,拉攏一部分宗王也是可以考慮的一環。

陸昭先前之所以沒有往宗王一方去想,原因無他,如今各個藩地的宗王皆在京中,居住多在未央、長樂二宮內,隻要不在藩地,無論誰都沒有左右時局的能力。如果有宗王借此機會有所謀求,來日無論誰勝,皇室內部必會有一番清洗,而清洗本身也是對皇權的整體削弱。皇帝沒有做這件事的立場。至於保太後那邊,則完全可以不動用,既然要宮變,勝了這些宗王自然任其玩弄股掌,何必增加一個與自己分食利益的人。不過連太子驚擾杏園宴這樣的大事都能被保太後壓下,彭耽書聯姻宗室的輿論卻在長樂宮內流傳開來,那麽自己就不能再等閑視之。

陸昭道:“大亂在即,曆來宗王亂政即為禍之肇始,耽書遠見,我深感同。隻是若保太後執意為之,隻怕也難躲過。如今之計,不妨將宗王之事擺上台麵,台省矚目,各王若心懷鬼胎,露出端倪而自敗,想來保太後也不會刻意為難你。”

保太後如何考量的她目前尚且不明,這些動作如今都在背對陸家來進行。或許是因陸家尚未完全站在保太後這一方,但把彭耽書置於這樣一個是非之地,從長遠來看,也是在對陸家動手。這樣的小動作既然被她看見了,坐以待斃的能力她是沒有,但反挑一刀的能力她還是不缺的。和賀氏翻臉的能力不是沒有,關鍵是有沒有足夠的利益。如今大戰在即,對賀氏給予適當的警告還是必要的。

陸昭道:“事態緊急,你即刻前往台中,尋些尚未了結的涉及宗王的案件,再聯絡京中故舊,將其投入京兆尹府。在此之前我也會令人為此事,做些鋪墊,一定要趕在今日之前完成。明日遴選結果揭曉,眾人皆在,保太後必會將你的婚事當眾提出。”

彭耽書點頭應下,然而心中仍不免擔心:“你果真認為尚書令必會處理此事?”

陸昭點了點頭:“如今薛琬方任尚書令,太子抱病,他才從三公之位下來,又大權獨攬,為重新立威,執政風格必然剛硬,且其經年從事,也多以廉正賺名,想來會徹查此事。”

“何以得見?”彭耽書不解。

陸昭道:“丞相霸府多年卻為事圓緩,薛琬任禦史大夫得以與其並列,必然以一種剛正姿態而引人時望。況且薛琰為其胞弟,所任多是雜職,長安禁軍也未曾染指,可見其舉賢避親。”這樣的人大多會本能地將自己立於道義上無法指摘的境地,配以剛上台所行使的剛烈執政之風,一定會做出那樣的抉擇。陸昭冷然一笑:“尚書察察,宗王將戮,誰又能十分幹淨呢。”

此時兩人已快至亭橋,亭橋再往西,草木便太過蔥茂,不再適宜散步了。陸昭回身道:“耽書速去吧,若要出城送遞消息,也要在這幾日盡快從東門送出。” 大變在即,元洸雖領軍駐守東門,但如今囚居宮中,想來不日這股力量也要被賀家接手。

待彭耽書離開之後,陸昭看了看不遠處那片草木,之後轉身也前往丞相府。

太液池宴從中午持續到深夜,然而薛琬卻仍在台省辦公。宴會參與者多為宗王,薛琬沒有任何出席的必要,況且自太子抱病,台省事多,此時正是立權樹威的良機,怎能因為區區宴飲而錯過。正當他健筆如飛時,隻見京兆伊鄭崇疾行而來,手中持著卷宗,入內之後便交與薛琬,道:“今日中午,京兆尹府便收到這些卷宗。涉及之廣,令人發指,如今如何處置,還要請薛公一觀。”

開戰前,京兆尹為元澈所領,出征之後便換上了鄭崇。鄭崇同為關隴世族,但卻是親薛的一派,這也是當年魏帝在關隴世族拿下長安禁軍之後,所做的一些細節調整。如今配合薛琬在尚書台的上位,倒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薛琬將卷宗觀覽,卷宗乃是出自扶風馬氏等人之手,其中有不少是賀家橫行鄉裏的罪證,其中還不乏指摘近幾日賀家與崔家的來往行跡。馬晃等人雖然已經落魄,但畢竟也曾為世族,通過故舊搜集一些世族為害鄉裏的證據並不難。

“提供卷宗之人,身在何處?”薛琬依然保持著冷靜,並不打算即刻處置。

鄭崇道:“馬晃家小先前因軍功授田遷到了安定,但馬晃此次是自己逃離了遷徙的隊伍,聚眾來到都中。”

“他家人都在陸氏手中?”薛琬聞言,似有意外之喜,他將卷宗又瀏覽一遍後,冷笑一聲,對鄭崇道,“既如此,何須顧慮,將涉案之人處置便是。”

鄭崇頗感驚訝:“那丞相?”

薛琬輕捋長髯,道:“丞相國之幹城,怎能輕議。隻是此事原也是丞相家事,個中原委你務必要提前告知丞相。”

挑撥陸氏與賀氏之間的關係,這樣好的機會,他又怎能輕易放過。賀氏為惡鄉裏,勾連崔諒,今日他便要一石二鳥,削一削賀家的氣焰,也順帶將陸家從賀氏身邊剝離。

交待完此事後,薛琬繼續處理要務。他剛從三公之位下來時,心裏還有所失落,如今時局紛亂,皇帝願意傾向自家,若能就此把握機會,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業。此時太子稱病,偌大的台省便如白紙一般,可以令他在此揮毫潑墨。所作所為,也不必再考慮賀家而多有掣肘。大丈夫權柄在手,果然快意如此。

然而還未入夜,卻見鄭崇急匆匆地跑了回來。

“薛公,又有大事。”鄭崇此次前來滿頭大汗,“我剛去了丞相府,這是丞相交予我的卷宗。”

薛琬聞言,一把接過鄭崇手中卷宗,仔細一觀,竟然是曆來宗王涉案的種種證據。以往他任禦史大夫時,這些案件基本上都是留中待審,主要還是維持局勢的穩定。這種宗室橫行鄉裏的案件和世家一樣,不勝枚舉,追究起來,有些就算按個謀反的罪名也不為過。

“丞相曾有何言告與你?”薛琬急不可耐地問道。

鄭崇道:“丞相說,薛公在禦史大夫之位時,便是剛正清廉,還望薛公一視同仁秉公辦理。”

一視同仁?薛琬眉頭緊鎖,賀禕的逼迫意味此時絲毫不加掩飾。若他賀家的罪責被他論處,那他也毫無理由去庇護這些宗王。而一旦他將執法的大刀揮向宗王,也等同與揮向了皇帝。

“薛公,如今當如何是好?”鄭崇如今自己也深陷此事,深知若稍有差池,自己也難以免責。

“聽聞先前保太後欲為宗王議親?嗬,佞婦,欲借宗王之力在未央宮內打楔子。” 薛琬沉思良久,而後道,“宗室不清,內宮終究難安。先論此議,之後再去處理賀家的事。”

將宗室的力量削一削,讓皇帝更加倚靠自己,以此獲得更多的政治資源。之後再處理賀氏時,也能減少許多阻力。那時候,自己便有足夠的力量,同時在法理與道義上也有了足夠的正當性去打擊賀家,自然也是名利雙收。至於皇帝本人的觀感,他被皇帝陷害至此,還能甘為所用已是忍讓。更何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犧牲掉一些宗室,如何去對付賀家,想必對此結果,皇帝也能夠接受。

“此事先不必驚動皇帝。”薛琬道,“宴飲之後,直接把這些涉事宗王押送屬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