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31章 浮水

天將明, 薛琬坐在歸家的車中,此時仍有如墜冰窟之感。在詔獄時,慕容康將皇帝的憤怒告知於他, 他原本想,此為皇帝一時失態之舉。但是方才內宮急詔, 太子歸台, 將鄭崇革職,同時自己從尚書令轉為光祿大夫,若非自己還有護軍將軍一職, 就真的被徹底閑置了。

他隻覺太子一時計差。如今太子未歸略陽,尚有軍隊入駐長安, 更應借此一舉打壓賀氏。如今他是台省僅次於太子的長官,攜此之威, 才可將大量倒向賀氏的關隴舊族剝離出來。

賀禕自奉職陳留王文學時,便以容貌誌氣而稱貴, 時人言其有將相之器。此公為官,多撫事論情, 圓融見機, 不久便為關隴新貴。論才情世故,器宇資曆,薛琬自認為稍遜賀禕。至保太後上位之後, 賀禕聲望可謂登極。

對於這樣一位聵聵執政,察察觀勢的對手,身為關隴舊族的薛琬不得不調整自身, 持方正廉潔之道, 以強硬淩人的手腕與賀禕瓜分威望,進而分庭抗禮。若不為此, 憑借賀禕慣用的一拉一打,薛家隻會與其他關隴世族一樣,淪為附庸。而奉女兒入宮,結為帝戚,也是為日後執政中樞而鋪路。畢竟人有壽極,保太後歸西之日,賀家必然會有頹勢。

薛琬望了望自己手中的調度令,若此時他還未發覺被人利用,那真枉費了自己在長安多年的宦海浮沉。他將所有事由一一思過,最終把目光鎖定在了陸家。馬晃如今家小身在安定,他自遷徙隊伍中逃出,入長安就是為了投此卷宗。這麽短的時間內,紙筆從何而來,這麽多罪狀居然在短時間內如此完備,這件事怎麽想都太過荒唐。

若此事為陸家授意,借自己的手來構陷賀家,那麽一切都可已解釋得通了。此事若成,賀氏勢力被削,保太後必然更加頃賴陸家,通過陸昭和陸衝,讓利更多來換取支持。此事若敗,那麽所有的怨望皆歸於他薛琬,而魏帝在外無方鎮可依,也不得不通過給予陸歸更多的權力來穩固地位。

而這樣的一番讓利後,陸家會被養成一個什麽樣的怪物?薛琬光是心裏想想,都要打一個冷戰。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薛琬靜神凝思後默默決定,他要揭開馬晃身後的陸家,讓陸家在長安再無立錐之地!

“送我去薑公府上。”薛琬下令道。

豔陽初升,漫天金光透過清晨的水汽灑在長樂宮內的一草一木上。保太後在賀禕的攙扶下,望了望苑中的夏景,華枝綠滿,東方日圓,宮人們依序灑掃,仿佛昨夜並無任何事情發生一般。

保太後尋了個亭子坐下,揉了揉眉心:“我說呢,薑公本該今日出席,怎麽又告病了。”

賀禕道:“薛伯玉想引薑家頂住中朝,如今上下都傳開了。聽說還給薑紹送了一份大禮,薑紹說未曾入目,托他長子,直接送到侄兒這裏來了。卷宗我看了,往京兆尹府投遞那些罪證的是馬晃,受陸侍中指使。”

“他倒乖覺。”保太後拄著手杖走得略久了些,此時手心尚有細汗,取過侍女的帕子拭了拭手,“陸侍中這次事辦的漂亮啊。”

賀禕陪笑著應是,嘴上卻不敢說保太後先動的心思。彭耽書乃陸昭掾屬,彭家又為南涼州刺史,將彭耽書許以宗王,一旦事成,必將引人矚目。方鎮與宗王勾連在為君者眼中無異於醞釀反叛的陰謀,此乃大忌,那時候薛琬與皇帝想必會做出應對,之後保太後便可借機攛掇崔諒出兵。最後陸昭折損了一名掾屬,而陸家和彭家也會成為這次兵禍謗議的分擔者。

但是這一次,陸昭看出來了,並且找到了自己所在的丞相府。她言語中並未提及此節,而是提議讓陸家安排馬晃入都狀告賀家,與此同時彭耽書搜集宗王卷宗。兩者並發,對於薛琬來講,既附和立以威信的訴求,也附和攬以權柄的利益,在加上其一貫的執政風格,必會落入觳中。

朝廷會害怕方鎮與世家人人自危,故而會罷掉薛琬的中書令。而短時間內,中樞權柄也不會再有人出頭頂上,丞相府可以借此機會重攬大權。還有最重要也是目前沒有人能夠提供的一利,那就是通過這場風波來刺激崔諒。畢竟太子錄尚書事,薛琬的所作所為終究會影響到太子,從而杜絕太子與崔諒達成共識的可能。

想至此處,賀禕覺得太子執意要娶這樣一位天生權骨的正妃,還真是有點可憐可愛,若此事真能成,屆時他一定要去喝一杯喜酒,然後閑坐庭中,看著小兩口內鬥。

不過這次,也讓他對陸昭本人的興趣更濃。以陸昭的資質,保太後的手腕她不會看不出來。但她所作出的反應並非直接報複,亦或拒絕,而是巧妙地通過讓宗王之案提前出水,避免彭耽書的涉入。然後另辟蹊徑,與自家達成和解。無需更多的話語,許多話一旦說出,一旦問過,彼此間隻會更加尷尬而疏遠。警告、反對、示好,彼此心照不宣,行動即是表達,這才是高手間的過招。

賀禕道:“陸侍中既已打出先聲,我們自當也要人謀定事。”說完對保太後身邊的李真如道,“今日大宴,事務繁忙,大內司少不得要在兩宮行走。若得空隙,還請但內司把這份宗卷親自交到太子手中,就說是本丞相從薛公那裏所得。”

按照元宵宴儀注,正午,未央宮內諸女眷前往長樂宮製燈謎、食浮元子,申時凡天家親眷從朱雀門出皇城,正街戒嚴,由皇太子元澈帶領,於護城河放燈祈福。酉時開宮宴,戌時拆燈謎,亥時帝後與百官前往甘泉宮祭祀太一,這個節才算是過了。而如今並非元宵節,時下京中亦多動**,思前想後,皇帝終是在當天清晨取消了皇太子的出行與祭祀太一一項,而是讓元湛領一些宗親代表皇室與百姓同樂。

元澈一夜未曾安眠,回到東宮補了一覺,醒來之後重返台省。看著手中這一份嶄新的卷宗,聽明了送達者的傳話,元澈不禁怒極反笑。他倒不認為這封卷宗真的是薛琬親自交與賀禕的,如此時局,賀禕連見都不會見薛琬一麵。但這份卷宗所昭示的,是薛琬對此事並未善罷甘休,欲將陸氏牽連,並且有借力於外的打算。

他剛剛安撫了宗王,又下令將鄭崇革職,卻沒有想到薛琬還在作死。他此時已經不知道要如何評價這位與他失之交臂的老丈人,是大忠似奸,還是大奸似忠。就算他想示好賀禕,或是示好什麽人,也不該在此時有所動作。如今各方勢力都把目光聚集在了尚書省,這樣的行徑一旦被有心之人拿捏,宣揚出去,過不了多久,那些方鎮都會嚷嚷著要入都“自辯”,包括崔諒。

而如今賀禕派大內司來把卷宗交給了自己,很明顯,就是要張揚陸家也受了中樞連累。屆時,從輿論上,陸家就是薛琬伸張皇權的受害者。如果他還要執意保護始作俑者的薛琬與鄭崇,那麽他與陸昭的婚事便會名存實亡,而與陸家的聯盟也會告吹在即。

“殿下。”門外有一郎官道,“署中收到幾封地方遞奏,說家負德望,恐受刑名之累,懇請辭官離任。”

元澈苦笑,這座橫跨千裏、懸空萬丈的獨木橋,她終於安安穩穩地走到了頭。

“駁回。”元澈不假思索下令道,“光祿大夫掌論議,貴重顯尊,薛家以帝戚而榮,不可再加此官。護軍將軍多為武官任,薛琬宿無根基,暫且罷免。轉任大長秋,總理皇後宮事吧。鄭崇妄議重臣,擾亂朝堂,致使方鎮動亂,上下離心,杖刑八十,子孫三代,永世不得錄用……”

天高如秋,未央宮外,刑杖鈍鈍的聲音激起寒鴉數點,仿佛要將那一輪薄日啄蝕成一片殘光敝影。

薛琬轉任。鄭崇不禁杖刑而殞命。陸昭增封一千五百戶。而最令人驚訝的是,太尉吳淼加護軍將軍一職。數道詔命一並而下,前往各個府邸。薛琬捧著詔令,溘然閉目。他雖未完全退出政治舞台,但此生若要再進望三公,卻是不可能了。

在亂世之中攀爬,需要擦亮眼睛尋找每一個階梯,抑或是可以作為階梯的肩膀。至此,薛琬終於看清了陸家的思路。這個自前朝起便混跡於江東豪族的世家,在上一次南北對衝的浪潮中便已經脫穎而出。時至今日,關隴風起雲湧,這個家族裏的最高智慧,一直在做最優的選擇。

長樂宮內,陸昭遠眺而望,古老的長安朱甍碧瓦,金門玉階。極盡輝煌的表象下,卻是錯綜的巷道,交織的水網。長安最後一頭鯨鯢已被她逼出了深潭。算清了台上所有的力量,翻開了水中暗藏的底牌,天時、地利、人和,此時皆在她最想要的節點。

“昭昭,該去赴宴了,我們走吧。”王孫昳麗的麵容已至眼前。

陸昭牽了一絲淡淡的笑意:“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