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梯子
槐裏城外, 營壘縱橫,最東麵乃大營轅門,轅門之後安紮著一層層拒馬, 兩側則是臨時築起的箭樓。經箭樓處,是一條寬闊的馳道, 至通崔諒大營。大營的不遠處, 則是執行軍閥用的刑場。此時執法者已舉起了用水澆過的環首刀,當賀斌之子賀援馳馬通過最後一道箭樓關卡時,刀光飛掠, 鮮血迸射,數十顆頭顱帶著死前驚懼的表情, 靜靜從台上滾落。
賀援的馬兒一驚,嘶鳴亂跳。直到崔諒營帳外幾名士兵衝上前擎住, 賀援才得以下馬。
賀斌任北軍中侯,如今領城東門戍衛的元洸已被囚禁, 他便點了自己的次子賀援暫時接管。“速帶我去見將軍!”
崔諒門口戍衛卻將他攔下,道:“將軍有事, 暫不便見, 還請賀小郎君在偏營稍後。”
“我有太後密詔,此事情急,勿要攔我。”賀援取出袖中的錦繡帛書, 示與這些戍衛,然而對方似乎並不領情。
“賀小郎君。擅闖軍營是要動用軍法的。”一名戍衛指了指旁邊的刑場,“我們將軍執法甚嚴, 想來賀小郎君方才已經看見了。”見賀援麵色慘白, 戍衛也稍稍緩和道,“小郎君既有太後手詔, 將軍不會不見,隻待在偏營稍候即可,卑職先去通傳。”
賀援也知此時若太過慌張,反倒容易暴露丞相府被圍的事實,繼而影響崔諒所做的選擇。他心情平複了些許,而後道:“既如此,那就勞煩壯士通傳一聲了。”
營外的喧囂與悲戚的慘叫聲瞬間平息,崔諒仍舊陰沉地望著眼前的來使。太子已不止一次前來勸說,希望他可以罷兵回到上庸,作為交換,他可以領荊州刺史一職。
昔年先皇用兵荊州,他自家族衰落時奮勇而起,助先帝奪取魏興、上庸二郡。世家大族權尊勢重,不願拋卻熱血,舍去富貴,為國犧牲。大批的錢財被投至莊園,捐入佛寺,以打造生前與身後的極樂境。
義達德行,而至極樂境,嗬,什麽是極樂境?高門們高貴的姓氏將起家官抬至尚書,和子孫聯姻的皆是王謝公族,是國家與皇權對於自己的妥協,是子子孫孫皆為高官的上升之路。這偉大的壟斷實在太過完滿,太過美妙,極樂境也不足萬一。
那一年,在畏死的北傖高門中,崔家終於以一己之力,第一次衝破了世族的壁壘,完成了家族最重要的一次躍遷。先帝以魏興、上庸兩郡付與崔家經營,為南境藩籬,世守國門。若來年對西楚與益州用兵,崔諒進階荊州刺史,便是正理。對於先帝的知遇之恩,崔諒也願以死相報。
但是當他第一次入京謝恩的時候,許多事情便明白了。那時,他在台省的值殿等候,進出的皆是中樞清貴,其中不乏在南征中喪土而逃的高門之後。他們衣袂熏香,高談闊論,舉手投足之間,極盡莊雅。在一番竊竊私語後,這些高門忽然發現了枯坐在殿中的自己。
布滿劃痕的雙手,半新不舊的朝服,既無香草之風,更無環佩之響。對於一應問候,也不過是毫無修飾的答語。不過片刻,先前還對自己抱有興趣的高門們,繼而投來了不乏譏笑的目光。
寒傖老卒。這是那些人私下給他的四字批語。
受先帝之邀,他在京中逗留了些許時日。先帝贈與他宅院,卻不曾要求他的子女出質。那時,他的女兒已有十四,已是可以議親的年齡。然而他的妻子在京中參加了幾回宴飲後,隻得到了貴族們的冷眼和滿心委屈。那時他忽然明白,他在戰場上的舍命相搏,不過是為家族掙得了一張入場券。戰場上的堅守與退逃,無關道義,而是**裸的生意。
那一天他決定帶著自己的妻兒,回到上庸。那是他與同他一樣的寒傖老卒駐守的地方。但他心裏終究是有些不平的。不過,他還年輕,他的女兒那樣好,他大可再立一番功業,他要讓那些高門豬脬們看看,自己的女兒可以嫁給天下最尊貴的人。
但自先帝崩殂,這些願景也都逐漸淡去。易儲之變,關隴世族把持朝堂,王氏諸子相繼諳聲,在他苦苦派族人周旋於高門的同時,也要承受太子與庶人們對世族的怨望。就在前幾日,台省指責宗王與賀氏潛懷異誌,大有悖逆之心,連同自己也在牽涉之列。太子雖然做出對策安撫世族,但無論在中樞與地方,對自己皆有封鎖。
太子不希望自己兵入長安,他太清楚這場兵變後,出兵的崔家會獲得多大的分潤。也知道勤王的最後,也可能變成擒王。崔諒明白,自己一旦答應了太子的要求,等同於對世族進行了封頂,也對景從隨眾的利益進行了封頂。
他看了一眼前來勸說的使者典穆,在太子麾下坐到了參軍事一職。崔諒笑了笑,盡管出身武將,但眉目間亦帶著清河舊姓特有的儒雅:“丞相既已有反跡,某更不宜離開雍州。盡臣本,忠王事,此乃大義大節,怎敢辭勞。更何況我家小女還在保太後處為質,若我罷兵而返,小女如何生還?”
使者聞言力勸:“將軍若要竭智盡忠,理應先從王命。”
崔諒則不耐其煩地揮了揮手道:“我意已決,不容更改。”說完又令幾名甲衛道,“看好典使君……”
典穆見崔諒要扣押自己,不免情急:“將軍何故扣押來使?來日如何要向東朝交待?”
崔諒冷笑道:“本將憐你曾效力國家,不會加害於你。聽說太子素來看重寒門,唯才是舉,本將也想看看,你這個寒門出身的參軍事,在太子眼裏究竟是幾兩重。”盡量多握一個籌碼,這是亂世的求生之道。
待典穆被押下去後,崔諒問了問身邊同為參軍的陳霆:“時隱有何教我?”
陳霆道:“太子抑世家,關隴把朝政,將軍無論取哪一方,隻怕都難得善終。如今之計,當挺進長安,先清君側,後行廢立。一旦給對方爭取喘息,勝負既定,將軍便如立孤島,再無進退之路。”
崔諒略微沉吟,先入城清殺關隴世族,再借此威勢改立儲君,的確是兩全之道,但行使起來便是另一回事了。陳霆的忠誠與才能,他從未懷疑過。但是也正是如此,陳霆這樣的謀事所提出的建議大多更為進取,甚至有些偏激,成以謀身,懷以險策。一旦踏出此步,陳霆本人到無需承擔太多後果,但自己作為所有成敗的承擔者,不得不做全盤考量。
崔諒並不急於應下,仍追問道:“我所率部眾,不過兩萬餘,安定尚有陸歸部眾,略陽也有太子兵馬,東望司州兗州,也不乏豪族磨刀霍霍。若要行廢立之事,日後各方反撲清算,參軍所言,是不是勉強些?”
陳霆聞言後卻是一笑:“將軍已兵至長安近地,若此次不入城,不行廢立,日後豈非任人拿捏,將士也會離心潰散。將軍可在入城之前可先於京畿附近運籌,通信各家。太子不滿世家,豈獨於我?賀氏抑眾□□,怎無非議?揚州餘孽尚未平息,蘇慕洲倉促南歸。吳淼國之宿老,見疏帝王,煢煢孑立,其心安否?陸歸亂世梟雄,即便其姑母胞妹俱侍皇家,難道其心就一片赤純?將軍可曾細想過,自陸家嫡女奉女侍中一職,行走台省兩宮,薛、賀兩家矛盾竟猝爾爆發,仇隙彌深。”
崔諒默默點頭,中樞動亂他雖不知,但次次似都有此人參與其中,且次次陸家得利。能做出此等手筆的,自然也是極有野心之人,可不是什麽純善之輩。
“如今賀斌之子賀援求見將軍,想來太子已有所行動。若能得到各家支持,將軍可先令賀援帶領入城,待進入宮城後,掃清丞相府,奪取武庫,操控兩宮,則天命在我矣。”
崔諒聞言激動道:“明府所言,深得我心。聽聞淳化縣令乃陸振內侄陸放,既如此,可先書信一封。”宮城內,陸歸與那個女侍中他尚接觸不到,但是也可以先試探外部的意思。“吳太尉我猶獨敬重,入城之後,你可先遣人聯絡。至於陳留王氏,王謐尚在安定,若能說服此人,自然大善。另外,再派人去刺探涼王,若涼王有意……”
最好此人還是無意,他實在不想再為他人做一回嫁衣裳。
陳霆聽罷頷首道:“卑職明白。”
待陳霆走後,崔諒再度凝視案上的輿圖,眸中的燭火,耀出一片光芒。
陳霆回到自己的營中,立刻書寫一封信件,旋即交給親信道:“還是走城南陸將軍的線,再從西闕入宮,這份信務必盡快送達給陸將軍與陸侍中。”
他本為前丞相陳凝遠房旁支,走了祝雍的路子,又托至彭通門下,這才對長安的時局得窺一二。若此事成,他既為參軍,以後執政中樞可望。即便不成,改換門庭,投向陸家,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從躍遷的思路與出手的時機,他看到了陸家的見識和眼界。長安的精明人太多,在精明人眼裏,什麽都是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