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47章 仁慈

陸歸自未央宮西闕而出, 入上林苑,林苑廣袤卻破敗,經幾朝戰火璀璨, 早已不複往日榮光。一行人在敗亭頹垣之間策馬而行,在接近上林苑最西側的一座小廟時, 天落了雨。

魏國尚佛, 在宮內修建寺廟並供養出家人,乃是常情。隻是這間小廟,廟門緊閉, 還從外麵上了鎖,但裏麵卻有香火的嫋嫋青煙。

陸歸一行本想在寺廟裏討些齋飯和水, 但見大門從外麵鎖著,又不知道廟裏的人何時回來, 便帶了幾人從後院翻牆進去。寺廟雖小,但後院裏有一片不小的菜園, 幾人分頭找菜蔬,打水, 去廚房生火取米麵。陸歸則去了前院, 他身上還帶了些錢,準備找個顯眼的台案供奉上,再找些筆墨寫清緣由, 來日再謝等言。

經紙上落了筆,字有風馳雨驟、縱橫淋漓之美,收卻最後一筆的時候, 陸歸抬起頭, 這才發現佛像後的帷幔下立著一個少女。似是注意到了陸歸的凝視,少女慢慢從帷幔下的陰影中走出。廟堂青磚明淨, 一襲緇衣輕輕揚起,她步履輕盈,踏石如踏水波。庭中無樹,清風徐徐灌進來,唯有案上嘶喇喇的紙張承載著兩人之間的寂靜。

不同於其他僧尼,她未剃度,仍是帶發修行。一張小臉玲瓏有致,因久居室內之故,泛著剔透的紫白色,但仔細看卻發現,她闔著雙目。她前行的時候,有猶豫,有仿徨,卻唯獨沒有恐懼。

“這位將軍。”她聲音輕柔,如同隨風吹臨而至,“可是在寫什麽?”

陸歸心中一慌,先將字條奉上,道:“我等一行人路過寺院,想借取一些果蔬齋飯。隻因隨身所帶錢財不多,所以想稟明寺中主人,等來日再歸還。”

他伸手遞,她伸手取,然而兩手最終卻在半空中交錯。陸歸這才意識到,她的雙眼看不見。這樣一來,門外的鎖也能解釋的通了。一定是她的同伴有事出去,為了不讓外人打擾到這位失明的小師傅,這才從外麵鎖上了門。

陸歸將紙張托至與其手平行處,對方這才拿到,角對角小心翼翼地疊了起來,放入了袖中。“錢的話,將軍就放在香爐旁邊吧。”

“好。”

似是感受到陸歸轉身去放錢,少女也覺得再無甚可說的話,打算順著原路,先返回到佛像處,再回到內室。可是一回身,她便有些暈頭轉向,正堂空曠,少有物事可以依憑來判斷所對的方位。她想了想,終究也沒有開口,一股腦地隻往前頭走。

砰的一聲,幾案搖搖晃晃,一支浄水瓶就這樣落了地。她抿著嘴,沒有作聲,顯然也不想像任何人求助。

陸歸曾在宮中司樂見過一些身有殘缺的琴師,當年母親憐憫,允許他們在宮中習樂器,以作營生,而這些人總是比常人有著更為超絕的技藝。

天賦使然僅僅是原因之一,但在某一方麵的缺失總會引起更為強烈的自尊心。拒絕憐憫,拒絕優待,必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苦工,習得比常人更為精湛的技藝,以磨平世間對他們的偏見,以及自身對自身的偏見。

陸歸沒有過去幫忙,他知道此時伸出援手,無異於給她帶來痛苦。

一片片碎瓷晃銀一般在地上微微顫動著,或許憑借了這樣細微的聲響,少女捕捉到了正確的方位,向左錯了兩步,終於摸到了佛像的石台。

陸歸看著她,此時才笑著道:“小師傅的耳朵當真靈敏。先前便聽見了我的鎧甲聲,猜到了身份,如今又從萬敵之陣中脫身而出。”

少女聽罷,心悅爾然,自然地笑開了,然而不過片刻,笑容便凝固在臉上,確切的說,變得不自然了一些。她有些慌張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她的乳母曾告訴她,眼盲的人最好不要笑,未經過對鏡的訓練,總也不能調整至一個得體的角度,抑或拿捏出動人的姿態,放在旁人眼裏,不過呆傻而已。

她這麽想著,連同神色也寂寥了起來,就在這樣的茫茫黑暗中,一尊小瓷像落在了她的懷裏。

“你摸摸看這觀音的臉。”陸歸道,“垂目者慈悲,又有微笑恬然,小師傅笑起來,靜如凝思,竟比尋常人好看十倍。”

少女摸了摸瓷像,似有已被觸碰過的溫暖:“將軍誤了,這是佛的,不是人的,凡人總有七情六欲,總有開懷的事情。”

“是了,是我誤了。”陸歸笑著,“雨過天青,你會坐在廊下笑著聽鐵馬滴水,月色溶軟,你會莞莞倚欄靠在你同伴肩上,黑發長及半腰。到了秋日,果蔬捧在你的手裏,你會笑著聞它上麵泥土的香氣。冬天,攏個湯婆子,懷裏抱著經書……”

“經書不好。”她微笑順著自己的心意反駁著。

“那就捧碗粥吧。”陸歸此時也不由得想象著,“粥裏比平日多放一勺糖……”她仰頭聽著,仿佛已嚐到了他所說的故事中淡淡的甜,“你不愛經書,你家師傅終於有一天受不了你,逼著你還了俗。你心裏偷著笑,重新著了紅妝翠靨,添著珠衫羅裳。燈燭下,你以扇遮麵,光就透過薄薄的紗,照在你的眼睫上。然後,一個玉郎君沒忍住,握著你的手,移開扇子,便也笑著看著你一生一世。”

一字一句到了頭,陸歸也就怔在了原地。纖巧而細白的雙手與暗金色的陽光一道,撫上了他的臉頰,如同一片雁羽,試探著,撫觸著,似傾訴,如遮挽。“他的笑也如你一樣嗎?”

佛燈熄滅,有風,青煙的影子在石頭袈裟上嫋嫋而動。她看不到他的注視,但此時她知道,她在被他深深注視著。佛前寂靜,他們皆不想驚動。

院子的門輕聲落了鎖,院後也有了尋找他的聲音,幾近破門而入。陸歸慌張地佯作參佛,少女亦然。

開門的小師傅滿腹狐疑地望著正在頂禮參拜的兩人,最終在少女的無言沉默下,要求陸歸報上姓名和軍號。

“姓鄭,姓鄭,在太子麾下任職。”陸歸本是出逃,因此也不想多事,胡亂解釋著,便帶著一群人逃也似的走出了院子。

“皇兄和父皇有事嗎?”她小心翼翼,仿佛重新拾起了一個叫雁憑公主的身份。

“都平安。”真正的小師傅重新關上了屋門,“陳四他們這時候竟然還偷懶,等吃完了飯,我去教訓他們。”

雁憑默默點了點頭,而後用本無光感的雙目望著那尊佛像。屋門尚有縫隙,一線光恰恰投在佛像眉間的白毫上,正如佛像下他給她的那一絲溫柔的情意。在無邊的黑暗裏,這是佛給予她唯一的仁慈。

元澈離開後,馮諫則作為元澈心腹仍據守大司馬門與武庫,在崔諒領兵到來之際,也並未做抵抗,幾乎是心平氣和地交出了二地的掌控權。

崔諒初入京都,再各處所遇抵抗可謂頑強,關隴世族的權力根基此時仍在與他針鋒相對。因此,對於馮諫的順從,崔諒還是將戰略意義不重的城南宿衛左領留給了他。到底他還是太子的母族,在沒有確定是否可以與太子達成一致之前,也不能過於苛待。

因未央宮已燒毀大半,皇帝等人便被移至長樂宮內,而丞相府則成為崔諒的衙署。此時陳霆、陳震、蔡永等親信班席而列,商討著都中善後事宜。

戰事上的勝利與政治上的勝利不可等同,崔諒深知,他此時清除的不過是禁軍中的力量,但隻要國家還要運轉,官僚這個龐大的構體就會為關隴世族源源不斷地提供力量。畢竟,十年前,他曾親手被這個體係排除在外。

除卻關隴世族本身,雍州之外還有著不少力量。太子方麵自不必說,其掌兵數萬屯軍隴山,即便能回到略陽,也不得不麵對涼王那邊的戰事。

而荊州的蘇瀛要麵對的情況也不比太子好。揚州地方的豪族不會給他太多的實力援助,所依靠的荊州,也因為自己出征帶走了大部分兵力,如同空巢。說到底,蘇瀛是比寒門還要不如的庶族。如果他能在中樞為此人爭取到一個足夠顯重的名位,想來拿下此人也是易如反掌。

東邊司州的情況則更為複雜,渤海王與王叡屯兵洛陽,但同為崔氏的崔道成如今任職地方,且與陳留王氏王安,在吳國蔣周兵變時就一起共事過,有著不錯的交情。如果能夠加以聯絡,司州雖說不能完全歸心,但至少不會兵禍驟起。如果說唯一需要他發力的,那便是沿函穀關一帶仍在關隴世族的掌握中,長安物資輸送會有些問題。

最後他才把目光轉向陸歸所在的安定。崔諒對於陸家的重視,遠勝各家。他太清楚陸家的底色,尤其是那位女侍中曾經在長安,以八麵玲瓏之貌玩弄權力於股掌之間,要說陸家是什麽純臣,實在可笑。賀家的死,陸家至少也要有一半的責任。且陸家也曾和自己的心腹陳霆有所溝通,想開放西闕,彼此合作,隻是最終兩家訴求不同,未能一致,也隻好就此作罷。

但是對於陸家各人的能力,以及其所掌握的軍事力量,崔諒並不敢小覷。如今他清洗長安,摘了陸家的桃子,總也要再探探他家的想法和訴求。此時他已端坐於丞相幾案旁,而陸家卻如同頭上一把看不見的刀,隨時都可迎首而來。

頭上懸著看不見的刀,永遠比一把直逼心口的劍來的可怕。

將各方都權衡一遍後,崔諒道:“眼下大功未競,雍州未明,須得安定各方,來日才能坐論封侯。所以眼下該要有何作為,尚需諸位集思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