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58章 崩局

魏鈺庭急反署衙, 請求麵見太子,但此時元澈已然出城,後院中的戍衛被悉數調走。當魏鈺庭一臉陰鬱地返回自己的辦公之處時, 隻聽牆拐角處有人在喊他,卻是熊應裘。

“應裘何故在此?”

熊應裘環顧四周, 見無人看見, 便拉著魏鈺庭先進了自己的房間,待關上門後,方才道:“詹事放心, 事情都辦妥了。”

“放心?”魏鈺庭眉頭緊鎖,繼而怒目圓睜, 灼灼望著熊應裘,“你……你都幹了什麽?”

熊應裘見魏鈺庭大有怒意, 楞了一下,再言說時, 麵色不乏尷尬:“之前詹事在城內營造輿論,難道不是為了逼走中書?如今賊人汙名於崔氏, 陸家必然難逃幹係, 卑職已命人在道途中攔截押送的車隊。若是死無對證,陸中書便再也翻不了身了。卑職提前敬賀詹事,可得中書之位啊!”

魏鈺庭素性寬和, 然而聽聞這話,恨不能收斬此人。此時此刻,指使賊人行惡的人已確定是熊應裘無疑, 如今這是來向自己邀功呢。不過魏鈺庭也明白, 以熊應裘的背景和實力,不足以讓這麽多人效死賣命。買通侍衛, 雇傭賊人,甚至最後殺人滅口的後招,並不是一介寒門卑流可以掌控實操的,此時,其幕後推手,似乎也已經呼之欲出。

策劃這個計謀的人,實在不容小覷。這件事但凡卡在漢中、洛陽表態之後發生或是在太子取得金城之後發生,都不會有如此惡劣的影響。現下以他魏鈺庭為首的寒門執政派,和以陸昭為首的世族執政派,對於中書的爭奪,雖不能說是如火如荼,但也是暗潮湧動。設計這個陰謀的人,最終目的並不是讓陸昭名聲受損,而是要提前點燃世族與寒門執政的烽煙。

誠然,寒門們要竭力在涼州的戰事中謀求上升的地位,他魏鈺庭的中書之位足夠讓這些寒門同僚為之死戰,甚至這些人認為,身為魁首的自己,對此也必然是默認的。

但這一盆髒水潑到了陸昭的頭上,陸家自然是全力反擊。而在此次事件中被牽扯的,還有隴右彭氏、劉氏等諸多豪族。如果這些犯人真的死在了隴右,那麽擔任地方長官的彭通和劉莊,必然要追究到底,拿出一個結果,洗清自己的失職之罪。

大戰前夕,京畿失控,如此複雜的形勢下,有人要在隴右掀起一場血腥風暴,讓各方都奮不顧身投入這場戰事之中。每個人都有不能退卻的道理,每個人都有不能言敗的理由,這場輿論之戰的持續演化,是原本即將平定的涼州再次分裂。而民生凋敝後的百廢待興,注定會被一場黨同伐異的血腥報複湮滅。

“熊主簿。”魏鈺庭已然氣的全身發顫,隻有在遣詞上還保留著克製,“漢中王家,究竟給了你多少好處!”

引發隴右混戰,從而得利最大的終究還是漢中王家,久在權場的魏鈺庭已不用什麽確鑿實據,這是常年為政的老手最為精準的直覺。

熊應裘未能想到魏鈺庭這麽快就知道了站在自己背後的勢力,但見長官如此憤慨,也知道所涉甚大,不敢藏私,遂直言:“王家許我出任漢中郡主簿,待來日或可升任別駕。”

別駕乃一州之副首,熊應裘自認無法做到魏鈺庭那般的高位。先前河東寒門張瓚出任南涼州別駕,他有心拜會了一次,心生羨慕。別駕大概已是這個世道寒門可以謀求的最高官位了,像魏鈺庭這般,天分機遇俱在,實乃可遇而不可求。

魏鈺庭頻頻點頭,歎出一口氣:“別駕,嗬,看來這詹府主簿,這些年是委屈你了。”

熊應裘聞言,隻覺得心中委屈:“薛琬之子,論才能,並不如我,起家官便已是六品議郎,清貴非常。衛家世兩千石,執掌機要,衛冉不過是長了一副好皮囊,有一個好出身,即便衛遐失勢,也能在車騎將軍府混得風生水起。詹事,我自知才不如你,運也欠缺。日後不能如君富貴,我也認了。隻是這些高門豚犬憑什麽就能屍位素餐,氣焰壓我。王氏曾言想資我錢百萬。百萬錢啊!卑職就算當詹事當一輩子,所得不過十分之一。若我本分職守,何時才能和這些人比肩。”

魏鈺庭雖心中厭惡,但是同為寒門的他,也能理解熊應裘的心情。而且,他太明白寒門的執政短板在哪裏。因為窮過,苦過,當巨大的利益擺在麵前時,若無過硬的心智,往往也就經不住**。

熊應裘為錢財所惑,與那些高門不為錢財所惑,不是因為寒門本性卑劣而高門誌趣高潔。而是因為這些東西確實曾經為他們生活所迫,這些欲望早已深深地在骨子裏雕刻了一遍又一遍,並在時人向慕富貴,趨炎附勢的眼神中,愈發的鏤骨銘心。

魏鈺庭歎了一口氣:“高門蓬戶,天塹之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我輩不必顯達,但後輩顯達必有我輩。應裘你讀書通史,緣何不知?罷了……”魏鈺庭再望向他時,目光中多有悲憫,“你家人現在何處?”

熊應裘低頭道:“父母妻女俱在豫章,犬兒現在城內做文吏雜事。”

魏鈺庭痛心道:“我自會送你兒子前往崇信縣麵見陸令。至於你,身死全名,或是苟活於世,自選其一吧。”

對於陸家的政治打壓,魏鈺庭自有一番道理,但卻並不打算付諸於這種毫無底線的手段。毫無底線意味著不講規則,在權力場上,不按規則玩的高門們尚且結局不堪,更何況一介寒門。陸家和王家如今除卻世族背景,又是一方軍閥,和軍閥玩不講規則的遊戲,死都算便宜。

現在這件事,這件案子,最終結果如何魏鈺庭已經沒有資格去爭取,他現在要做的是必須要給各方一個能夠接受的真相。安撫陸家的情緒,平息謠言,這件事情至少要拖到太子攻下金城,甚至於擒拿涼王之後,才能再做其他打算。不然不僅熊應裘性命不保,自己的人頭便要作為太子填補各方情緒的慰問禮。

他必須先把熊應裘擺在陸昭麵前任憑處置,如今他尚未與陸昭撕破臉,許多事情還有商量的餘地。後麵他也可以不惜詹事之位,以此來平衡各方訴求,至少不要讓隴右局麵全線崩盤。

禮法不存,鼎亦難安,熊應裘以死構陷,也當以死謝罪。漢中王氏雖是首謀,但根本不是他可以出麵怪罪的。而且這個天下,已經不能夠再繼續分裂下去了。

略陽城外,押送囚犯的車隊並無過多戍衛。襄武本稍臨近漢中郡邊界,四麵山體陡峭,不易車行。如今又正值夏日,一行人在烈日炎炎之下行走了一段時間後,決定找個陰涼地方休息。

幾名士兵前往溪流處打水,劉豫坐在石頭上,任由旁人給他打著扇子。如今兄長已快馬提前奔赴襄武,控製城中局麵,以期減少流言為陸家帶來的影響。眾人正準備生火做飯時,忽聞四周響起幾聲哨響。劉豫曾在軍中任職,聽聞哨聲馬上辨明出是山匪,呼人拔刀,準備防禦。

不過劉豫也是疑惑,他們一眾官屬,即便是山匪也不必搭上他們這種人,心想,若對方果真人多勢眾,貪圖錢財,自己傾囊與之,倒也無不可。然而正思忖著,一輪箭雨自山壁四周射下,頓時血染山澗。而劉豫咽喉早已被箭雨貫穿,當場氣絕。

當元澈拿到這份邸報的時候,目光極其陰惻。陸昭出城之前,忽然找到自己將對漢中王氏的懷疑一一道出,讓自己務必派出軍隊追趕押送的車隊,用以護衛。

但護送的軍隊終究還是到的晚了一些,連同劉莊之弟劉豫在內,幾乎無一幸免,悉數死絕,唯有幾名前去打水的士兵僥幸存活,跟著馮讓回到了略陽。

劉莊得知此事,連夜策馬趕來。第三天的時候,連同南涼州刺史彭通,以及祝雍等地方行政長官都已悉數到場。陸家並未讓人參與,但陸歸派鍾長悅前來,因由隻是匯報戰備的情況。

元澈冷看了一眼下首處的魏鈺庭,魏鈺庭自下午,雙膝便沒有離開過地麵。他麵前零落著不少信件,漢中王氏、安定陸歸、長安崔諒,乃至於窩在三輔的孔昱,都上書聲討略陽執政官員不力。盡管明白魏鈺庭也在極盡所能,將這場動亂的惡劣影響壓至最低,但如今那些犯人都死了,輿論的髒水徹徹底底地潑在了陸昭的身上。

陸家屯兵安定,絕無可能善罷甘休;以孔昱為首的關隴世族,本打算行台建立通過陸昭的關係謀求上位,現在這個聯係被一幫寒門給掐斷了;隴右本土派呢,現在估計恨不得要把看官犯人不利的罪名推出去,以期自保。

熊應裘欲令智昏,漢中王氏智深謀大,魏鈺庭禦下無力,最後擦屁股的還是自己。

“殿下,熊應裘家有親眷,如今已將兒子鎖往崇信縣請罪。他……他到底也是有兒女的人啊。”

哦對了,這幫人還把昭昭從他身邊氣走了。

元澈將手中的筆慢慢放下,幽幽道:“漢中王澤或許後日便來,並推薦兩人入台。”

“臣有罪。”魏鈺庭深深叩首,漢中借機浸潤中樞,如今寒門與陸家兩方聲譽皆損,最終還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而日後即便此事平複,他自己可能也無甚聲望,再居中書了。

氣氛凝重,一名侍衛申請入內:“崇信縣陸中書有信件交與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