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63章 生民

民眾節節逼近, 不乏對宿衛拳腳相向,或用手中的農具攻擊。同時,這些維持警戒的宿衛在受傷流血之後, 也是極為恐慌,已有將領拔刀示威:“爾等再越雷池, 殺之無赦, 速速後退!”

民眾忽見白刃,更是驚懼不安,心中亦不乏赴死的悲戚, 將往日委屈,盡數道出:“戰亂連年, 我等饑饉一冬,上交糧草以資軍用, 就連太子也是受我等鄉民之惠,為何頻頻剝削, 還要刀劍相向!”

此言一落,眾人更加憤慨, 人流湧向前, 已近突破柵欄。此時,那些藏在亂民中的王門子弟也有些慌亂,一旦這些人失去控製引發人命, 那麽整件事情的定性便會完全不同。屆時各方都有足夠的理由,將為亂者絞殺。這種聚眾請願雖然要激起情緒,但若情緒過於失控, 反倒會被一力打壓而頓時消散, 挨不到達到訴求那一天。

“大家莫要衝動,我等乃是良民, 不能做為亂叛逆之事啊。”理智的聲音剛一響起,便如大海沉沙一般消失不見。此時最前方的人已繃不住衝擊的壓力,跌倒在地,還未來得及爬起便已被後麵的人相繼踐踏。一時間,哀嚎聲,求救聲,以及失去理智盲目栽贓宿衛殺人的聲音,不絕於野。

輿論的野蠻生長,終於與憤怒的烏合之眾一並燃燒,化作熔岩,粉碎柵欄,開始衝擊最後一道城門。

王澤居於署衙內,聽聞城外忽然湧起一波喊叫聲聲,心中一沉,驀然從席中起身。開弓沒有回頭箭,攛掇鄉民鬧事的時候,他是打定主意要借由這些民眾向太子施壓。現下,韋鍾離已然前去和太子交涉。然而一旦難以控製住這些鄉民,情緒過低抑或過激,都不能達成訴求。退縮意味著息聲無果,而過激則意味著血腥鎮壓,同樣也意味著交涉的結束。

王澤本是行伍出身,與同族子弟走的不是一個路子,對於這些清流文人的做派多少有些看不慣。他披甲走出官署,在一眾同僚的陪同下,準備前往城門直接與太子挑明。讓漢中王氏族人出任中書令,並在尚書也安置兩名人選,時局已經至此,還有什麽好顧及的。若太子仍然強硬,那他也不惜動用城外守備力量與官署內安插的底細,直接控製略陽。

這些隴右世家就算想要有所援手,論出兵速度,可能還不及漢中來的快。況且略陽守城最易,他以兩千餘人占領此地,說不定還能從東漢故事效仿先賢,一舉成名。

“王澤獠奴!”

王澤於街上疾行,卻不料迎頭便見劉莊攜劍洶洶而來。劉莊身後不乏仆從部曲,數量雖不過十幾人,但因劉豫新死,氣勢不弱。

王澤先是一怔,隨後便意識到劉莊要做什麽,忙不迭地後退了幾步。原本圍在他周圍的僚屬以及宿衛卻也忽然散開。跟隨王澤的人中雖有漢中死士,但也不乏家在天水郡的人。涉及到鄉土人情,這些人即便在王澤處得以見幸,卻仍害怕劉家事後報複,因此大多也都躲避開來。

王澤見勢不妙,命隨從死士向前攔住,卻仍不免節節敗退。劉莊且攻且追,王澤倉皇間隻好逃至城牆上的一棟碉樓中,從內部堵上門,暫作喘息。碉樓可望城外,此時在城外待命的漢中軍隊趕來,見王澤有難,先令眾人射箭於城牆上,逼退劉莊。

“快取繩索,用弓箭射上來!”

王澤頗有急智,城下眾將也迅速領悟,軍中不乏善射且臂力驚人者,片刻之後便有一名壯士取了一把八石拓弓,箭縛繩索。待王澤等人後退至一安全距離後,一發射至碉樓的木柵板上。

略陽城牆雖高,但此時涉及性命,王澤也算能豁得出去,在幾人的護衛下,匆匆順著繩索下到城外。待喘息片刻之後,翻身上馬,正準備斂兵先行歸營,卻忽見前方已被持矛甲士重重圍堵住。

鄧鈞從陣列中走出,冷笑一聲:“王使君意欲何為啊?”

此時城門處忽然傳出了一聲淒厲的咆哮。

被這些民眾逼至城門的宿衛們因受到巨大的擠壓,已有人窒息而亡。城門凹陷,宿衛退至的地方是在城牆弓箭手的射程盲區,元澈和馮讓有心相救,卻也隻能引弓射箭試圖逼退這些人。城門外的其餘宿衛也無法忍受,不得不揮劍反抗。

“停止衝城,伏地不殺。”馮讓與眾將向城外的民眾發出最後的警告,然而仍有人繼續衝撞城門,其中不乏用鐵質農具對門栓加以破壞,可見警告並未起效。

“殿下,何故屠殺良民啊。”韋鍾離趕到時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震驚質問。

元澈看都沒有看他,直接向守軍下達命令:“射殺前排那些衝撞最厲害的。”箭雨應聲而落,守衛的弓箭手箭術極其精準,除卻最前排那些鼓噪激憤的暴民被射中肩腿,其餘人暫時毫發無傷。

人性之惡已然催生,在人群的聚集下,便如過境蝗蟲,啃食著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過於容忍而不用殺伐,隻會縱容這些人為惡。

韋鍾離仍不罷休,跪求元澈道:“這些鄉民皆為地方所害,並非……”話音未落,疾風驟起,一柄環首刀應聲斬來,眨眼間,韋鍾離的人頭已然落地。

局勢已失控至此,此時再挑戰主將的威嚴,無疑是要將事情推向更不可控的方向。元澈深恨王澤這些人,韋鍾離更是偽善,詞詞句句看似為民發聲,實則是在煽動民眾奮死反抗,並將他們推入死地。

屆時自己就不得不將暴民清殺,威望大損倒是小事,留下的無窮隱患以至此地難安才是大事。一旦人口的大量缺失,天水郡想要再度恢複元氣少說也數十年。而一個空虛疲敝的天水郡,對於漢中郡的北向挺近,無疑是最好的結果。

元澈將環首刀交還給身邊的宿衛:“再有陣前惑軍,不從軍令者,立斬。”

第二輪威懾的箭雨自城上飛射而下,鮮血飛濺,饒是戰亂時期苟活的鄉民,麵對自己的鄰裏親人橫死在眼前,也一時震驚。死亡的恐懼在人群中悄然蔓延,已有些人情緒徹底崩潰,歇斯底裏地呐喊並向回逃竄。

人流翻湧,如泥漿裹挾著沙石瓦礫,亂木沉枝,幸者隨波逐流而浮其上,不幸者被埋於萬念俱灰之下,再也不見天日。

不遠處的山丘,陸昭望著那些瘋狂扭曲的麵孔,被箭矢穿過血肉橫飛的軀體,那些曾經或安忍、或卑微的目光,最終在煽動者的別有用心以及愚不可及的操作中,化為了黃泉敝鬼,九原惡刹。陸昭閉目歎息,她終究是來晚了。

此時已不能再作仁慈之態,如果不能給這些暴民足夠的狠色,數萬民眾一旦突破城門,擴散開來,城內即便有再多宿衛也無法抗衡。

天低近水,雲動移山,百辟刀的寒鋒直指天心,便如有清光自蒼穹落下。刀身上的銀瀾隨光浮動,鋒脊將玉麵一折為半,半麵的塵靜雪明觀音相,半麵的太白入月修羅骨,唯有刀身所映微睜鳳目,不注一絲情感,無關半分善惡,冷冷俯瞰著伶伶眾生。

“眾將列隊,突刺衝陣。”

軍中本多吳國舊將,聽到曾經的少主吩咐,便將長槊架起,作角形陣,待張牧初再發軍號,便撒韁縱馬,自長坡而下,衝向城門處的人群。

高丘之勢,長坡之距,足以將戰馬的速度飆至最大,尖銳的槊鋒自騎陣最前端沿城牆外側防線劃過,仍在衝擊城牆的暴民或被槊鋒挑起,或被具甲的戰馬衝翻,但大部分人還是在混亂中向外逃散,躲避過了衝陣。而黃土原野上,一道鮮紅分割線,將生者與死屍隔絕開來。麵對尚有血水流淌的殘軀,原本的戾氣已隨馬蹄踐踏的塵埃落下,餘者隻有麵對死亡時深深的恐懼。

陸昭被護於騎陣正中,身旁護衛手持節杖,待一輪衝陣過後,陸昭再舉佩刀,遙指城樓台鼓。元澈立即會意,喝令道:“擊鼓一巡後,未退於百步之外者,殺無赦。”

隨著擊鼓之聲,大部分民眾匆匆退到了較遠的地方。

“中書。”小民們看到眼前之人,心中尚還殘存的一絲希望頓時燃起。早先陸昭申請軍功授田之策,有不少曾經的軍戶落籍為民,不必再世世代代勞服兵役,因此也都寄往眼前人能夠替自己發聲。但如今這些人捫心自問,陸昭的聲名也是經由自己之口而殞,如今已是執刃前來,若再請求也是令人羞愧難當。

“中書……請中書為我等上言……”

陸昭刀鋒如令,那些再度跨越警戒線衝向她的民眾便被周圍士兵用馬槊據倒在地,試圖衝破圍陣的更被當即斬殺。陸昭雙唇緊抿,並非她殘忍殺生,如今時局若仍寬待這些民眾,日後便無餘地為他們上言求情。

況且事出有因並不能成為聚眾作亂殺害宿衛的理由。此時,殺掉激進者,保全被裹挾的大多數,是她必須要做的選擇。

她太清楚城牆內外那些世家大族打的什麽主意,此事平息後這些民眾論罪以處,剝奪良籍,最後在世家手中輾轉騰挪,必然會再度被劃進蔭戶之中。而大戰前夕,太子或許寬仁,但麵對輿論和行台的壓力,最終的政策隻會與世家妥協,絕不可能論小民無辜。這個世道,法不責眾當然有,卻永遠與小民無關。

情緒激**的民眾漸漸退息,散至陸昭所劃的警戒線之外,終於不再有鬧事之意。陸昭與張牧初等歸於城下,下馬跪拜道:“臣領兵來遲,幸不辱命。”

元澈站在城上,環視了周圍瞠目咋舌的眾人,麵容肅穆,沉聲道:“爾等如今當知,金剛怒目,菩薩低眉,俱是大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