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長夜
夜色下, 元澈與張牧初等率領的追騎分批從小路悄悄撤回,僅留百騎,馬拖草捆, 繼續追趕那些喬裝的山匪。王澤等在後方遙遙跟著,隻見前方蹄塵漫漫, 卻不知還有多少人在。
追了有一會, 王澤心中生疑,見部隊多有離散,一旁命人集結, 一旁令斥候去查探界碑。片刻之後,斥候複命, 隻說已到了金城郡內。王澤心中暗驚,忙命人調撥馬頭回撤, 忽見遠方蹄塵複現,火光搖曳, 但旗幟卻已大不相同。
是涼王的軍隊。
元祐親自領兵而來,身後的道路塵埃飛揚, 盡是敗卒的死屍。王澤望了望身邊的將士, 馬匹和士兵俱是疲憊,但當他向後望去的時候,則更加絕望。他早已陷入涼王的包圍圈中。
涼王也不欲多言, 橫戟冷指王澤:“本王為王妃,取爾等首級。”
先前涼王初敗隴山,為家族計, 族長商談後, 令王澤的妹妹王韶蘊與涼王和離。然而杜太後不允,王澤便讓安插在妹妹身邊的侍女勸其自行了斷。對此, 王澤感情上雖有愧疚,但義理覺得並無虧欠。既受家族榮光之沐,一飲一啄皆為世族之恵,危急存亡之秋,自然要擔當起家族的責任。
他不怕死。
廣袤原野的上空升起一輪冷月,王澤笑了笑,慢慢抬起了槊鋒。
元澈與陸昭回到略陽城,此時內亂已平。魏鈺庭等人將涉事者詔捕入獄,城中認領家人的百姓也相繼離開,暫且回到各個鄉亭,由鄉老們安排後續事宜。
元澈與陸昭回到房間,各自除去了沾染血水的衣衫。今日略陽大亂,所幸沒有釀成巨變,那些村民們已被勸返歸家,日後也會陸續拿到補償。
“那些煽動民眾作亂的王氏子弟已然被抓,如今遷徙關押在華亭縣內,我先讓鄧鈞看著他們。”元澈洗了一把臉,轉身出門,“我去馮讓屋子裏洗。”
“啊,好。”陸昭看似有意無意地答著。
此番安排也是對日後快速掌握天水等地軍政有所幫助。陸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信息,對於日後整個西北統籌與掌握的人選,元澈屬意的並不是彭通,也不是自己的兄長。
元澈回到官署還有事情要辦,陸昭便帶上一些傷藥去看望雲岫。城中內亂雖然平定,但混亂中雲岫亦受了傷。然而走到回廊下,卻遙遙看見一抹著青衫綸巾的瘦削身影已立在雲岫的房門前,手中也托著各種傷藥。
陸昭悄悄把藥藏回了袖內。
“鍾先生。”陸昭心中也是奇怪,她與鍾長悅見麵次數屈指可數,先前她在安定,便沒有在兄長身邊看到過他。
“見過中書。”鍾長悅見陸昭前來,眼神略有不自然,俯身施禮後問,“中書可是找雲岫有事?”
聽聞此言,陸昭頓有自己已成外人之感,反正等雲岫傷好,自己也想讓雲岫幫忙去做這件事情,如今鍾長悅既然來了,交給他做倒是更為妥當。陸昭遂笑了笑道:“我找先生有事。”
她稍稍壓低了聲音:“西北格局日後有變,煩請先生有機會致書彭刺史與我兄長,行台尚未建立,今有大亂,地方上哪些人家該做拉攏,那些人家需要趁勢抹去,都要盡快篩選。”
鍾長悅點了點頭,又問:“殿下所定人選是誰?”
“鄧鈞。”陸昭皺了皺眉頭,“三十歲許,很年輕。”
權門執政的時代,寒門子弟是掙脫不出來的。隻有在太子崛起,風起雲湧的世道,寒門才有一絲出頭的希望。而時間,是寒門所能夠達到成就的極限。三十歲便可進望刺史之位,那麽在此後的二十年,在有著太子的庇護下,必會青雲直上,一躍而起。
太快了。
鍾長悅笑了笑:“中書想拖住他,隻怕沒有那麽容易了。況且彭通受劉莊牽累,風評上隻怕一時難以挽回了。”
魏鈺庭,鄧鈞,這些人最終都是在與時間較量。陶侃荊州分陝的傳奇,劉裕臨終托孤的笑話,來不及布置,來不及緩步而行去避免那些權力路上的不得已,回顧青史萬卷,不免掩卷歎息。
魏鈺庭走的是中樞進位的路線,能幹擾他的力量太多。而鄧鈞則是走軍功上升,從她自身角度講,並無太多施展空間。
不過也並非全無方法。
“鄧鈞的事情,我來試著處理。彭通無論做了什麽都不能倒,安定並入北涼州也好,分成秦州也罷,必須是我們的。”陸昭說完之後,佯裝閑話拜別,斂袖而去。
不遠處一個房間的窗後,元澈的望著眼前的一幕,目光黯了黯。
回到房間,浴桶裏的水已經燒好。陸昭除去裏衣,讓身體慢慢沉浸在水中,上臂伏在木桶的邊緣,一隻手慵懶地攪弄著桶中的熱水。濕氣氤氳,連同夕陽下他輕輕說出的情話,隨霧氣盤桓在她的周身。閉上雙眼,仿佛自己早已置身於一個溫柔的夏日,與花好,與風輕,遠離了那些血腥與罪惡。
熾熱的體溫貼上了她的上脊,環上了她的頸部。陸昭猛然一睜眼,霧汽早已散去,水中是絳紗倒影的紅色,無數鄉民的屍骸與死前的麵孔,在那片光影之中遊**穿梭,如同置身血海深孽。
她的手禁錮在環繞在脖頸上那雙堅實的臂,隔著衣料,深深陷入其中,便感受到了他血液的滾燙。指尖似被灼燒一般,她忽然抽回了手,卻在半空中被元澈生生抓了回去。
“還以為你睡著了,正想要叫醒你。”元澈低頭,順勢吻了吻陸昭的額發,“你泡得太久了,我讓雲岫扶你出來。”
“她受了傷,別去打擾她。”似是怕對方有所誤會,“我緩一會兒,自己出來就好了。”
元澈輕輕托起陸昭的臉,過燙的水溫讓她的雙頰泛起一絲輕柔的潮紅,下頜沿著脖頸勾勒出的那條線,指向對欲念的擁迎,而那一雙冷漠的鳳目則指向對欲念的破除。她的鼻尖幾乎和他相碰,兩片薄唇微啟,氣若遊絲。
元澈感受到了陸昭虛弱的氣息,沒有再給她拒絕的機會,從衣架上取下幹淨的氅衣,從身後替她披上。沒有挽起衣袖,新換上的素白衣衫浸入水中,隔著這一層僅有的克製與分寸,元澈將她托出了水麵。
深色的氅衣交領如同兩片花托,包裹著潔白微脹的花苞,花瓣瑩潤,尚存著一絲絲水痕,仿佛在與那雙手的間隙中添加一層細膩的觸感。黑色長發如曲流,濕濕地蜿蜒在他的臂彎之中,意圖要沿此紮根於肌膚之下,侵蝕他每一寸骸骨。
陸昭著實在水裏呆得太久了些,連同那兩片薄唇都要比往日更紅,如沾酒澤。她的雙臂有意無意地在身前遮挽著,卻終因虛弱而垂落。
已是晚夏,隴山的夜風早已涼透,穿過那些不易察覺的縫隙,躥進屋室,頓生冷意。陸昭的身體早已全無知覺,被元澈放在榻上,又因尚未擦幹而又著風頃刻墜入冰窟。在這個冰窟,有他的凝視與窺探。
元澈俯著身,用手撥開她緊貼臉頰的額發,低聲道:“這件亂子料理得差不多了,鍾長悅我看……可以讓他去一趟揚州。”
“揚州……”陸昭麵無表情地低喃了一句,“看來殿下心裏有了好主意。”
元澈微微側著身子:“等長安平定,你我的婚事也當敲定。讓鍾先生回去一趟,你叔父外任了這麽些年,也該進京看一看,賀一賀你的喜事。”
“我的喜事……”陸昭輕輕地眨了眨眼,折了翅膀,鎖在金籠子裏頭,林子裏的夜鴞子聽了都笑不出來。
話尷尬在這裏,元澈也不想再繼續: “這幾日你太累了,不如明日休息休息。”
休息麽,陸昭笑了笑,這是尚無法做到的事情。元澈的所有動作,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都是對陸氏以及世家的一種打壓,這是皇權世界的天理。而她所在的位置,則近於將權力的私有化為了極致。與皇權政治不同,沒有大義的光環加持,門閥政治注定是極盡理性的選擇,同時還要在表麵塗滿人情的色彩。
無論彭通等人在這次事件中有著怎樣的罪惡,她都沒有立場將他們棄如敝履,任其自生自滅。門閥政治的無限輪回裏,注定要將人情放入籌碼之中。皇權至上自是贏家通吃,而他們必須要讓牌桌上永遠有足夠的人,吃一張吐一張,生存的天理推動著他們,讓這場遊戲永遠玩下去。
這是屬於門閥的永恒詛咒。
“是啊,我好累。”陸昭微微一笑,目光極盡冰冷,連帶眉梢都透露出一股狠意,“殿下不累嗎?”
白檀香氣入骨,天生帶著侵略性的挑釁。
或許是累的,但卻比遇見她之間要好很多。不必在爛泥與腐肉裏摔打,她為他營造的戰場幹淨得不染纖塵。以往的權力勾纏令他疲累,而如今她攜著他,走過高山低穀,一場又一場的酣鬥掀起了他愈發高漲的興致。他直視她,一如直視權欲的本身。
“累。”他的手覆著陸昭身上那抹青色的交領,蔽體之物原來並非寬大便好,而薄如蟬翼的絲綢壓根不足以壓製那些細微的起伏,也不足以隔絕任何欲念,“可是,我想做。”
陸昭勾著嘴角笑了笑,她前傾起半個身子,那張小巧的臉整個貼在了他的耳畔,冷漠的聲音猶如毒蛇的信:“那麽……就做你想做的。仔細想清楚了。過了這個時間,隻怕我就沒有這個心情。”
雙手拉扯的衣料忽然被撚至床頭,細膩的綢緞隨著扭曲的身體勾連輾轉。清與白,冰與玉,非寶榻與香車不能承載,非金珠與綠翡不能裝點,非撕碎綺麗的蜀錦、割裂豐腴的猞猁皮毛,而不能盡顯風流。
元澈扯起那條寬闊的衣帶,連同陸昭的腰一同拎起。軟雲在汗中揉碎了,而他看著眼前的無情神明仰落人間。
潮濕的衣袂渥在雪白的方寸之間,大肆潤澤著憐憫。深陷的十指直接撕開禮教的聖衣,展現出絕無僅有的殺機。衣冠下的血孽,群帶下的罪惡,這些生而有之的東西於此夜不過一一展現而已。
夜雨一次又一次來襲,匯成淺流與低窪,在青灰的石板上留下斑斑點點的汙色。風在黑暗中低嘯,掩蓋著君與臣的廝殺。
這樣一個漫漫長夜,單弓扯盡,雙弦張滿,唯有目光中的烽火將冰冷的黑夜一次又一次的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