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69章 布置

陸昭自元澈辦公居所而出, 行至廊下,便接到急報,王澤已確認被斬於金城境內, 其顱首現已被涼王帶回金城,屍身卻留在了戰場上。

“別去動屍身, 把人都撤回來。”陸昭的命令簡單而直接, 涼王僅僅帶回顱首回到金城,想必有一番政治目的,但是屍身卻留在戰場上, 擺明了是要來惡心自己。一旦自己這一方擅自把屍身帶回,那麽將會代替涼王承受來自漢中王氏的第一波怒火。

“少主放心, 吳副都尉一直隻在金城邊境外,是找人扮作樵夫探明了屍身的情況, 倒也沒有動。”

“王澤那裏還有活著的人沒有?”陸昭低聲問道。

來者出自車騎將軍府,乃是陸昭的親信, 看了看四周,低聲言道:“尚有十幾人, 如今在吳副都尉手底下看管起來了, 但憑少主處置。”

陸昭長舒一口氣,她對兄長麾下將領了解不多,但是覺得這個小小的副都尉處理事情十分得當, 因點了點頭:“那便好。讓他領人,趕緊先去崇信縣避一避。王氏的追責不是這幾個人可以受得住的,就算是以命相抵, 王氏隻怕也未必善罷甘休。暫先解職吧, 我稍後去書一封,關隴世族不乏有八校尉出身的, 打點一下,轉去關內。”

這些人皆在自家兄長任下,又是為自己做事,漢中王氏自己作孽,她可不會為了推卸責任拿這些人的命去抵償。

報信人聞言十分感動。至少,這位陸中書對待他們這些屬下,是極有擔當的。

出了這件事,陸家自當是被最先懷疑的對象。邊境多少雙眼睛,陸家參與其中肯定早晚都要被漢中王氏知曉。不管最後王氏的結局如何,這些沾染了髒血的兵卒們最難善終,或被推上前去替屬長承受罪衍,或許貶抑一生而不得用。

陸昭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彭通等人給她送了一筆豪禮,連存放的地方都替她買下來了。“我有一個院落,就在崇信縣城內。領他們住下,從禮單上列明的財貨中,挑選幾樣上好的另並十萬貫送至崇信縣令處。令他務必領兵據守崇信縣,封鎖城門,無殿下或是我的手令,不得開門。”持節還是有這一點好處,這種調令即下即達,也完全合法。

“給吳副都尉的部下每人十金的安置費,吳副都尉二十金,等八校尉處定信了,再將他們送下隴山。”陸昭將鑰匙往那人手裏一放,“你也從裏麵自取二十金,這幾日要辛苦了。”

那人忙道不敢。

陸昭又吩咐道:“送那些人回崇信縣路過華亭的時候,順便拜訪一下鄧鈞將軍,王澤餘部先交到他那裏看管,再讓他務必守住安定和行台之間的隴道。各個驛站若遇到王叡,能攔多久攔多久。待回到安定,讓大兄派人馬協防,駐守崇信,人倒不必多,但儀仗、聲勢都要大。速去吧。”

待吩咐完畢,陸昭便火速叫上彭耽書,準備前往衙署審理略陽城劉莊和王澤手下械鬥一事。必須要把這件案子對漢中王氏的惡劣影響發揮到最大。事情到了這個層麵,陸家、太子和漢中王氏肯定不會直接兵戎相見,這件事說到底,對於她而言人命的麻煩並不大,借由人命而發揮,向各方索要利益才是世家大族們解決此類事件的關鍵點。

說得更直接點,就算是陰平侯橫死在自己的刀下,雙方在台麵上,也不會提什麽償命不償命的事情。她陸昭死不死根本不重要,但陸中書滾不滾,滾走之後位子給誰,這才重要。

必須把略陽的案子定性,這樣才會大大減少漢中王氏索要時身後的籌碼。

陸昭離開,紺青色的衣袂在樹影下簌簌而動,回廊之下,自腳底而生的蜿蜒步道,在人影下化為純然黑暗,如同蹈海於萬仞之深。

片刻之後,元澈那裏也得到了幾乎同樣的消息,他笑了笑,而後吩咐道:“調天水郡中部兵馬速速南下,封鎖厲城、漾水和木門關。也不必打旗號,漢中那邊若有人問起來,就說是奉中書之命。”

王氏雖郡望漢中,但全家所居乃是位於陰平城的開國陰平侯府。府中得到王澤死訊已是傍晚,此時府內空曠,王氏煊赫,族人大半多有任職,且在各方俱有布置。陰平侯本人駐守在武都郡南的陽平關,長子王濟現為益州大銓選在武都郡郡治下辨城,而其餘兒孫或守馬鳴閣等戰略要地,或在家鄉漢中操持產業。

當使者將消息傳來的時候,陰平侯的三子王潤恰巧從橋頭穀領守備輪休而回,聞此消息,心中卻是一震,忙遣了一名使者將消息帶至陽平關請父親決斷。

王澤去略陽行台爭取事權一事,他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鬧出了這麽大的變故,太子那邊自然脫不了幹係,而任中書令的陸昭,他也不覺得能夠置身事外,從利益上看,她甚至很可能是整個事件的主謀。王潤隨後又問了天水郡等情況,當他聽到與武都郡接壤的天水郡南中書已調兵鎮守時,不免有些慌亂。

王潤領兵守橋頭穀,兵員並不富裕,遂趕忙召來自己的兒子王友:“速去通知本郡郡守集兵屯羌道和漾水渡口,你再自領一千人守住北蘭坑。”益州不比別州,一旦讓對方站住地勢之險,那麽益州本身也就任人拿捏。在確定太子是否對漢中王氏抱有殺心之前,舉兵占領險要,也是最大限度地給自身提供一個保障。

王潤之所以如此做,一是要防備太子真要借此事下黑手,二是要給予天水一定的威懾力,他們王家也是有武宗底蘊的。

王叡日夜兼程,已至汧縣境內,車廂描金嵌寶,以一頂青色小雙層紗蓋作以隔簾。馬車徐徐而行,便有清風浮光綠溶溶地漾在一抹雪白織金的袍服上,王叡正於車內閉目,看似養神,口、耳卻都沒有閑上一刻。

“嗬,陸中書善妒。”王叡輕笑,“也虧得是魏鈺庭能想出來。”

“郎主,這事怎麽說?”旁邊侍奉的是他的小侍宏兒,方才便是他將略陽城內近幾日所發生的事一件一件講給王叡聽。

王叡飲了口水,方才道:“這個角度切得妙,太子中意陸氏,陸氏善妒則太子樂見,隻怕這個輿論不會輕易被壓掉。”

主仆兩人正一言一語,忽然遙遙有一騎奔來,打的是漢中王氏自家的旗徽。騎者行至王叡車駕前,慌張報道:“相國,征南將軍已歿,已查證屬實,屍首在涼王處,屍身陰平侯已命人領回安置。”

王叡聞言,目光中略有悲憫:“稍後回去替我向嬸母致哀。”隨後他便開始問道,“天水郡與安定郡現下兵員調動如何?”

傳信的人回話道:“天水郡中書下令陳兵於南境,安定方麵倒沒有什麽回音。如今三郎君之子已奉命調郡國兵據守,老侯爺和漢中郡本家那邊還沒有消息。”

“子悌怎能如此行事!”王叡聽罷臉色驀然一沉。王澤之死的內情他大概能夠窺得一二,但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探明各方在王澤之死一事上的傾向和狀態,以及王澤死在金城郡內是否有目擊者,以及查明當時具體情況如何。就算是掌握了所有的信息之後,也不能即可用兵,而是要考慮是否以用兵的方式介入後續的談判。

可是如今王友竟然不容分說動用了郡國兵,無疑已經把這個事件上升到益州與隴右對立的高度,雖然可以擴大影響繼而借力各方向行台施壓,但一旦稍有信息不明,也會受各方波動,從而失控,徹底崩盤。

“子悌……罷了,大父之明,必不為此,隻要武都不亂就好。”王叡喃喃道,但心中仍對陸昭的行為略有不解。他知道陸昭有持節之權,但她下令調動天水境內兵馬,無疑也會落人以話柄,這不大像陸昭的為人。

“我在三輔也有些舊部,關隴人家素日也有聯絡,你素派人攜上貨禮,走訪那些人家,讓這些人為征南將軍之死發聲,務必謀求一個大封。”王叡此時明白自己可能是最後一個得知消息的人,必須在力所能及之處迅速做出布置,“我此次帶了扈從千人,宏兒,你稍後先行上隴,聯絡與我們交好的隴右舊家,令私兵部曲與我們匯合,無論如何,先去拿下崇信縣。”

崇信和華亭乃是安定與略陽聯絡的要道,拿下崇信縣,完成陸歸和陸昭之間的地理切割,一時不能通信,則陸昭在中書發聲亦會有所減弱。

宏兒應著,又問道:“郎主近幾日是否要去拜祭征南將軍?”

王叡聞言隻是淡淡道:“事從權宜……”

這已經是很委婉的拒絕了。他十八歲任中書令,權勢滔天,對於一個世家子弟的生死早已司空見慣。對於王氏這樣一個頂級門閥來說,一個宗族子弟的死亡早已超出親情人倫的範疇。

無需流淚,無需懷憫,到了他們這個位置上,唯一要做的便是冷靜思考。思考這個死亡能給家族帶來的潛在價值,這一條生命會給各方帶來多大的衝擊,進而考慮這些衝擊和價值又會給整體時局帶來怎樣的變數。

當所有的信息總覽於前,所有的力量都把握到位,他便可以出手。不是泄憤,不是複仇,僅僅是理智地將種種情況引導至對自己最為有利的一麵,進而在後麵權力的平衡上,爭取更大的籌碼,喊出更高的要價。

這是一場他格外熟稔的戰鬥,而他的對手,同樣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