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試探
夏風已沒, 炎熱的光陰匆匆而過,初秋的風終在這個塵埃滿麵之地,掃去了隴山褶皺中歲月的塵灰, 徒留一道淺薄的金輝。
時下名士結交,往往不拘於場合。華亭縣外, 巨大的銀杏璨若明月, 於其下張一紗帷,設兩三短榻,一張幾案, 已足矣。爾虞我詐的政治一般被隔絕在紗帷之外,清議則化作清談與清酒, 以細長的青釉酒注承載,靜靜安臥於施以淡粉的甜白釉蓮花溫酒器中。溫酒落肚, 浩渺的玄理與不安的靈魂便都落了地,最後則以溫柔的筆觸訴一句“公子敬愛客”以做結尾。
陸昭帶了酒器, 王叡自帶了一壇紫金醇,兩人各自下馬, 就這樣一拍即合地開了宴。王澤死於金城, 所有的暗鬥已然化為明爭,各方的利益訴求也都悉數浮上水麵。席間王叡對酒而歌,妖異的外表下卻有一把周正的好聲線, 他一開口,仿佛四野倏然安靜,連空氣也都變得凝重。銀杏樹葉自上而下墜落, 在光下細細閃碎, 照得周遭如有金粉鋪天的明滅。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為王澤致哀。
或從某種角度來看,他在意自己的方式為利益訴求作以鋪墊。
政事難以開宗明義, 但是王澤的死亡還是在席間被當做開場談論起來。
王叡止歌而入座,眸中仍存淚水,慨然道:“可惜,終是我對叔父有負,倘若能早日趕來,有所接應,恐不至此。”
陸昭一向懷疑放任王澤向北追擊乃是王叡一手運作。彼時王澤所導的局麵已是糜爛,與其日後被一連串的瓜蔓追責,讓漢中王氏徹底失去參與行台的可能,倒不如戰死沙場。謀求一個榮封之後,王家子弟趁機嵌入行台中樞,所得之利比王澤或者要多的多。
家族內鬥並不常見,譬如陸家,新出門戶,剛剛在安定站穩腳跟,此時正是迫切於在各個關鍵崗位上安插自家人的時候。人都嫌不夠,怎麽可能有功夫去拿人命來換利益。唯有到了漢中王氏這樣的人家,家中人才過剩,每一支都堪稱優秀,利益已經到了不夠分的時候,如此才會裁減冗餘。譬如給家族帶來負麵效益的子弟就會被果斷除掉,以換取場麵上更多的籌碼。
如果以魏國朝局來看,伐蜀征南乃是國之大計,而介於地緣政治原因,征南將軍不會落到除王家以外的外人手中。以一個家族百年發展的布局上講,征南將軍掌握著王家最高的利益點。王澤既死,如此一來,征南將軍一銜則會暫時落在王叡祖父陰平侯王業的頭上。
王濟出任行台中書仍是短暫的,待行台歸都,洛陽方麵也無王子卿深度參與的必要,進而王子卿回領長安的中書之位,王濟回領益州的征南將軍,如此方是正理。
陸昭對此看破卻不點破,隨之開口安慰道:“兵亂驟起,人智有缺,征南將軍血拋疆場,也算死於家國,其誌無憾。”對於王澤之死的定性,陸昭還是把控在為國捐軀之內,政治原因當然隻是一方麵。她雖然對王澤了解不深,但以前線親信的描述來看,王澤所行絕對稱得上是於國無虧。“如今天下忠義俱起,共討諸逆,想必征南將軍泉下有聞,也算可以抒懷了。”
陸昭頓了頓,“隻是略陽民聲已呈沸湯,薪柴雖已不再,鼎仍未冷,若輕易觸之,猶有燎手之患。”
王澤之死對於時局之所以如此重要,除卻世家本身的原因之外,便是各方皆可以借此機會向行台發聲。屍體的背後除了有漢中王氏伸出的雙手外,還給其他人留下了巨大的可以運作的空間。
王叡聞言了然,王澤之死的定性已經不需要過於追究,但是略陽民變的定案如今仍是未決。他也十分清楚,當時撬動清查略陽民變的案子,最終要歸於王澤與劉莊持械私鬥一案所作出的串聯供述。
於是道:“牽涉人命,死者親人自是激憤難平。此事,子卿心情自與民同,想來劉明府當時亦是如此。對了,我有幾位門生,如今仍在華亭被拘,中書打算如何處理?”
陸昭知道王子卿接下來必要以法理人情闡述發軔,索性也不回避,直言道:“以為害鄉裏而論罪,自是從法而戮。”
王叡聽罷果然一笑:“中書若作此論,吾倒有一問,請求中書解答。”
“子卿請講。”
“報仇雪恨,乃儒家義理人情。罪而伏法,乃法家刑名製度。劉莊以殺伐私了恩怨,不問則不公。門生煽動民變卻僅論鄉罪,偏執亦是不公。如此情法混雜,偏頗有失……”王叡目光幽微,望著一臉誠然坦**的陸昭,“但想請教,此事中書打算做何以論?”
如果說這些鄉人的罪名是漢中王氏的軟肋,那麽劉莊的罪名則是陸昭的軟肋。況且劉莊身上並非僅有持械而鬥那樣簡單,在任期間圈地蔭戶,屯以糧草,雖放在世家中都不算什麽,但拿到場麵上來說,那就是汙點。
此時,所有的事情僅僅止於小節的探討,既是打探對麵的虛實,也是借此劃清一個相互可以接受的底線。況且小節上的窮追不舍多少也有些賭的成分,大局最終如何還是兩家實力的比拚以及各方共同平衡的結果,但如果對方言語有失能借機索取一些好處,也是不錯的。
王子卿不想放過這樣的機會,陸昭也是一樣。
陸昭思索片刻後,簡單回道:“劉莊所求之果,不敢有訟。王門所論之罪,亦不敢有全。吾不願以世家而迫國法。”
王叡聞言默然。
劉莊與漢中王氏相較,實如蚍蜉撼樹,若劉莊以劉豫之死付與有司而作公論,那麽最終的結果則是被行台以維.穩的名義壓下來。作為利益的交換,劉莊在天水郡所為不會被追究,而王澤殺死劉豫一事,也不會論以法。
同理,陸昭也沒有以煽動民變之由而將王氏門生論罪,一旦如此做,無疑將激起漢中與天水兩地的仇恨,各方角逐,最終台中可能還是會息事寧人。如果以鄉土之爭而論罪,諸多矛盾僅在益州內部消化,同時平息天水,在人民來看,這些人亦是罪有應得,反倒可以兩全。
這兩件事論以訴訟,付之公正,在如今這個世道,反倒是世家對法治的壓迫。
不過這兩件案子在陸昭眼中卻有更為重要的意義。
一是若能借此與漢中王氏抗衡得成,則可以揚名立威,吸攏關隴世族的人心。
二來借由這件事,她也在嚐試用一些刑名手段介入,以此來維持住國法皇權那僅存的那一點公信力。先前略陽民變讓她刺目而痛心,如此也能為小民發聲一二。而從利益上考量,如今她家已不同以往,安定的落袋幾乎是可望,日後還要搭建起隴山的物運,加以鞏固陸家紮根關隴的勢頭。
對於已經上岸的陸家來說,不必再寄往於混亂中奪取利益,保住涼州與隴右地區的穩定對自家更有利。日後隴右物運的搭建肯定會涉及許多紛爭,屆時如果還是一個世家各自為政的亂鬥製度,陸家別說獲利,自己也會陷入一場巨大的內耗之中。
陸昭見王叡沉默思索,忽又添了一語:“天水若能得安,想來民怨也可平複,或許能為征南將軍謀一善地,也未可知。”
得到了陸昭這樣一個論調,王叡也看到了陸昭所劃的那一條線。王氏門生的論罪,她不打算退讓,至於王澤死後的封賞,會有,但封邑設在哪裏陸家有著自己的看法,至少不能設在安定境內。時局至此,劉莊勢弱,天水民意平複,太子的壓力得到解決。此時如果兩家合力,發聲行台,那一定能夠推動各方,在天水郡為王澤找一個封邑。這也是漢中王氏願意放棄那些鄉人可以得到的實利。
至於封邑的大小,王叡也大概能猜出若行此舉,封邑不會很大。畢竟犧牲了那些鄉民,進而在王澤與那些家生子作惡鄉裏一事上,那些人一定會死咬不放,作以報複。
當然,最終結果也是取決於漢中王氏的選擇。如果他家執意要為鄉人發聲追究到底,那麽陸家也有把王澤埋汰至死的手段。畢竟那些從天水逃回來的王家部曲還在鄧鈞手裏握著,想要運作點什麽罪名出來實在太過容易。選擇這種做法的最終結果,多半是陸家、劉家和彭家捆綁在一起和益州對打。由於陸昭仍掌握著崔家的崔映之,屆時長安則不能夠為漢中王氏發聲,而之後漢中王氏則必要仰太子鼻息,多少也有一些淪為皇權附庸的意思了。
“大父如今神傷。”王叡深吸一口氣,“或許可等回到略陽,將此言告知,或可慰聊一二。”這件事終究不是王叡自己可以拍板做主。
陸昭也是明了:“陰平侯為國戍邊,如此時局仍能深明大義,一心為國,晚輩歸去,亦當拜望。”
王叡聽罷,嘴角隱隱抽搐了一下,若真要拜望,此時為何她在此地,她分明是故意躲出來的。不過這樣拖著也好,王謐那裏想來不日將有消息,屆時他也不介意給陸昭抽一冷子。
此時各自的邊界也大致有定,接下來兩人自是要回到略陽各自與背後的利益之家商談,而後推行。
王叡最後望了一眼陸昭,而對方亦朝他輕俏一笑,鳳睫斜飛入鬢,明晃晃的清豔端得是鋒利。她與他一樣,是危險的,因而也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