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79章 心算

下午略作閑敘, 陸昭便領彭耽書趕往署衙。整個上午尚書台在做整個關隴戶籍以及賦稅資料的整理,現下應該已經得出大致的數據。

果不其然,自陸昭行入署衙, 便已有數人奉上文移,將早先核算的結果呈遞。中書令掌收納章奏、草擬及發布皇帝詔令之機要政務, 貴重尤甚, 雖資位遜於尚書令,實權則過之。如今丞相既廢,中書令秉政事筆, 勢位便如半個丞相。

行台初設,許多政務為避免糾紛以及責任不明, 早在初期便劃分開來。如今已至下半年,各州上半年的賦稅核算已陸續匯總在行台, 接下來便是由治粟內史掌司農印對這些賦稅進行分配與調撥。元澈早在先前便奪了司農印在手,此時在法理上不容置喙, 上午時便與新任尚書令王濟將各州稅務理清。而賦算則更為複雜,牽扯利益盤麵極廣, 涉及的政令也複雜多變, 如此一來,相關匯總以及考評就落在了陸昭的頭上。

彭耽書一路隨行,此時尚書台有不少關隴世族, 趨奉陸昭者不在少數。她看著陸昭以一女子之身,達到權勢煊赫這般地位,欽佩之餘也心向往之。然而她也十分清楚中書令一職的艱難, 謀國持重, 慎斡樞機,一舉一動都會牽扯極大的利益, 稍有錯漏或須以命而殉。

本非弄潮兒,何必蹈深海,如今彭耽書自問家世能力均不過硬,既然沒有急需階層躍遷的必要性,時下平流進取,亦是穩妥。

回到署衙落座,陸昭便將所有文移大致瀏覽。賦為計口發財,稅為收其田入,所謂賦稅其實是兩樣東西,也是國家兩種不同渠道的收入來源。

賦者,從貝從武,自古以來便是軍賦為重。大部分軍事行動都要靠民賦來撥款。如今魏效漢製,仍是人口計賦,所收取的名目乃三種,算賦、口錢和更賦。其中算賦與口錢分年齡而收,若按漢製,口錢自孩童七歲起收至十四歲,十五歲至五十七歲便收算賦。

陸昭瀏覽了口錢明細,如今孩童已從五歲開始收口錢,除二十錢之外,還有三錢上交司農以充入國庫。而算錢已被延長至六十歲,且取得是較高的每人百二十錢。陸昭沒說什麽笑著抬首望了眾人一眼,那神容又冷又靜,幾人俯首立在下麵,隻覺寒冰鑿脊一般。

“這幾日略陽城裏可熱鬧?”

幾名屬官相互看了一眼,道:“太子鶴駕在此,略陽國之行台,各家皆來瞻仰,自然比以往繁華些。”

陸昭繼續翻看已至更賦核算部分。更賦是由徭役轉化,民眾每年繳納三百錢,以代戍邊之勞,每戶僅一人出,家中無男丁則不出。根據以往的經驗,這部分數額則較為容易摻雜虛假。

此時陸昭已將文移悉數瀏覽完畢,旋即執筆複算,得出結果之後,便與尚書台所提供的結報進行比對。顯然,比對後相差甚大。

陸昭將兩份數據示與眾人,卻並未表現得過於嚴厲,隻淡淡道:“尚書所得戶數約合一千二百萬戶,民口約六千萬人,以此得算,每人每戶約為五口之家,倒像是西漢承平之年。諸位治民,也是頗有功勞。”

中書令徐緩的語氣如同深穀清泉,雖然並不激**,卻似隱隱而發,“所謂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似是二大三小。那麽算賦則是六千萬人取十之四,每人百二十錢,是二十八億八千萬錢。口錢則是六千萬人取十之六,姑且先算作每人二十錢,總和則是七億兩千萬錢,更賦每戶出一人,每人三百,折合出來是三十六億錢。最後總計當時七十一億錢。按半年來算,至少也應收三十五億錢。”

眾人看了看尚書台所提供的最終核算,不過十億錢而已。

陸昭繼續道:“自然,邊郡若有事也可自留部分。可是昔年西漢三十萬大軍屯邊,《漢儀注》與《新論》均有計,六十萬萬錢留都內錢四十萬萬,扣留與折損,總共也不過三分之一而已。如今三十五億錢取三分之一作為折損,所耗也不過十一億七千萬錢,這份結報。”陸昭晃了晃手中的那份文移,“折損了有二十五億錢。這十四億錢,諸位,是何緣由?”

眾人靜默,雖然在場的右不少關隴世族的人,但如今戰時,如果太子較真起來,也不是那麽能蒙混過去的。現下所有的流程尚且卡在中書令陸昭這裏,陸昭的語氣也算客氣的了,無疑是在表明一個態度——有苦處、有難度、有私心,這我都懂,但是問題是要解決的。如果對方上來就拍桌子,對於他們來說,解決問題倒非主要,如何避免肅清糾察才是重點。

有了這一層緩和,也有人提出了各自的難處。意料之中,有人在更賦裏做了文章,如今在外征戰者不在少數,便有人說家中有人出戰,則免更賦。

陸昭則笑了笑:“太子殿下與車騎將軍所掌十萬人,以每人每半年一百五十錢計,乃一千五百萬錢。這十四億的虧空才補了百分之一,若全補上,大魏需有兵員千萬,看來眾人還需努力啊。”

方才提此建議者原本便是站在最末的一個議郎,此時已然收聲,不過片刻便被站在稍稍靠前的長官示以眼神,從而退下。

時任尚書金曹衛漸則出列諫言道:“隴地行軍,耗費者巨。前日吾觀略陽北門送糧車馬與記錄事宜,當日進車十二輛,以每車二十五石計,則十二輛車共三百石,但當日卸下糧草總計不過兩百四十餘石,折損率近以二成。然而這還隻是隴地平路運輸。若是上隴,隻怕折損更高。”

陸昭聞言不僅感慨衛氏執政之言較於前者,高出了一大塊。方才那個人以兵員數量為由,假設所言確是事實,陸昭也不會考慮在向元澈匯報時提及。那一番話無疑是將賦稅折損的問題劃了一部分在太子的頭上,總不能讓太子把兵散了回家吧。這種言論既影響執政者的感觀,又不能解決實際問題。而衛漸所言,政治立場無任何紕漏,所述之中還體現了自己親曆親聞,由此也加重勤政這一考核指標。

世家子弟初入台省,雖是有著高於旁人的起點,但日常公務詔對,就足以篩下一大批資質不合格的人。方才的建議者,大概日後不會出現在任何重要場合中了。

衛漸所言的確有理,但陸昭心裏也進行了核算。時下養兵費用也大抵分為三個部分,軍官俸祿、衣物供給、口糧供給。雖然陸昭不知魏國具體的細項,但在江東時也經手過這些核算。邊防軍官幾乎無太多兩千石,而細則難考,如今官製薪俸與漢朝相差不大,她的父親便教他用《漢書·百官表》來進行粗算。

“吏員自佐使至丞相,十二萬二百八十五人。漢宣以來,百姓斂賦,一歲四十餘萬,吏俸用其半,餘二十萬萬,藏於都內,為禁錢。”至此便可算出官奉平均為一萬六千六百萬錢。如今魏國編軍用的是十人製,即凡十人設一長,那麽十萬軍隊的軍官數量便是一萬,一年俸祿開支則約為一億七千萬。“軍官俸祿近一億七千萬錢。”

“衣物所跨冬夏,夏有單衣、單絝,冬有複袍、複絝,另有巾、襪、履。假設一年僅各供一……所費三億錢,現下半年,以一億五千萬……《居延漢簡》中便詳細記錄了這些事務的詳細價格,如今物價較漢時有所漲,最終折算下來每人近三千錢支出,“最後這口糧麽……”陸昭細潔的手指輕輕敲著桌沿,“十萬軍一年所用約合兩百萬石糧,僦費一千三,長安金城表是之距一乘十,一車萬錢,一年八億,半年確有四億之數了。三項總和約莫十一億錢,確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衛金曹言之有理。”

這筆賬其實還是高估了,如今隴西各地設置軍屯,士兵就地取用,所費應較少。

陸昭心算,眾人自下而立也都是屏氣凝神,如今他們也知道新任的中書是明白人,不好蒙。她的專業與曆練令她不怒而威,僅僅落座便自有氣場。

不過現在仍有四億的差額,眾人麵麵相覷,最終由一尚書郎出麵言道:“戰爭所困,田畝殘破,所出或許有難。”

陸昭暫未回答,先翻看了尚書台所呈稅帳,雖然更為詳細的條目沒有呈報上來,但是目前的數據也足夠使用了。“各地稅糧總和約兩千萬石,大魏三十稅一,合計田畝六億,六千萬人,人均不足十畝。”陸昭說完笑得意味深長,“的確不大夠,諸公,如此隻怕要施行土斷分田。”

在場的幾乎皆為世家出身,知道土斷對世家來講意味著什麽。況且太子大軍盤踞於

此,絕對有著進行土斷的軍事實力,而以魏鈺庭所領導的寒門,對於土斷查戶也是摩拳擦掌已久。

不想土斷,就得想辦法湊錢,小民早已剝削殆盡,最肥的終究還是他們自己。

最具脅迫力的話語既已放出,陸昭隨即也放了一條口子:“錢糧之緊,關乎此戰,京畿不複,在坐哪能得安?至於關隴之地運輸耗費問題,本中書也有所構畫,既然各家都聚到略陽來,不若明日一起商談。”說完又笑了笑,“我這中書之位,說到底不過是個空架子,諸位當家為官想必也極為不易,各自勠力而行吧。”

恩威並施,利益大義皆講透。紺青色的衣袍旋即消失於官署門前的一片陽光下,北地草木堅細如刀,將眾人眼前的明亮切割成了片片光暈。這是秋刀出鞘前最後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