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南北
已入初秋, 淳化縣郊外涇水渡口,一艘貨船緩緩停靠在大桁邊。待繩索將船體固定好後,岸邊便有數百名勞力接踵而至, 將船艙裏的物資流轉運出。
這已是江東最後一批糧船,此時以計, 江東已輸送糧草三百萬斛。貨船此行除了送來糧草, 更輸送大量江東子弟,其中便有顧孟州的曾孫顧承業。
渡口不遠處是一片臨水亭閣,較之年初戰時, 此地由零星亭廬已建成成一片繁華樓台。如今淳化縣已是行台與各方的溝通樞紐,再加上前幾日孔昱等關隴世族在此舉行祭孔之禮, 世家大族皆在此購置產業,以望中樞動靜。
大批資產人才湧入淳化, 一時間臨別江上,往來送客, 興而不絕。酒肆、茶舍、驛館遂綿延成勢,甚至有大量豪族在此處修建水榭, 用以世族迎客送別。
顧承業登岸後, 便見一名身著長衫、形容簡淡的士人立於亭前,不由得麵呈喜色,大步上前。待執手相見時, 顧承業的語氣卻不乏哽咽:“不意有生之年能再見君陽兄啊……”
陸放年前才加了冠,表字君陽,聞此也忍不住潸然淚下:“本以為此生終困於西都, 難得天子幸重, 家人相援,不料也能有外任之時。”
顧陸兩家素有深交, 陸放已在江邊酒樓辟了一處雅間,為顧承業接風洗塵。待二人坐定,陸放為顧承業斟酒,神色也轉為重逢後的喜悅:“如今行台初建,台省職位多有空缺,你丁憂期既滿,想來中書為你爭一清品之位,應該不難。”
顧孟州去世後,顧承業得以蔭封開國餘暨縣男,食邑一千戶,加散騎常侍,入中樞領職,從閥閱上可以說無可阻礙。
清品大多是中樞的秘書郎、著作郎。所謂“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清品職位大多是為門閥子弟所留,作為這些人的起家官。對於這些子弟的要求雖然沒有上述那般簡單,但也要比尋常世族在地方功曹任職要好上許多。況且這樣的職位在台中有參預機要的機會,總覽全局,無論是養望還是熬資曆,都是好去處。
獲得清品職位後,晉升從政的路線也較為明朗,養望幾年後,根據資曆以及能力,可留在中樞執掌詔命。不大如意的,也可以轉做禮教官與宗正屬官。最得意的自然是出任州郡,執掌方鎮。
“中書如今執掌機要,想來應對也頗為艱難。”顧承業小酌一口,旋即放下酒杯,“清品之位主官郎官均有定數,中朝也有定例,況且我如今尚未加冠,隻怕中書運作也有難度。”
如今關隴世族在中樞占比頗重,漢中隴右等地也有一時之選。雖然陸昭未滿二十而任中書令,但到底也是太子的意思與各方利益最終達成的結果。但顧承業的清品之位卻是要各方共同商議才能給出,未加冠禮的確是一個容易被卡下去的條件。如若這些人家以此為由,陸昭也不好枉顧破壞了世族們的規矩。
但顧承業的起家官又關乎到南人日後的門麵以及從政之路的一個標杆。如果不能借此機會爭取到一個好的清品之位,那麽可以選擇的就隻有三公掾屬了。可是現下賀禕死了,吳淼是被架空的太尉,行台歸來後,原三公之位隻怕還要再做調整。
陸放想了想,方對左右道:“糧船停靠的事,暫時不要太過張揚,待我書信一封,你即刻送往中書那裏。”之後又對顧承業道,“事情不管成與不成,中書那裏還是要見一麵的。現下太子領兵北上,與車騎將軍準備攻伐金城,中書留守行台。今天晚上一些關隴世族你還是要見上一見,隨後我再派人陪你一同去趟略陽。”
“勞煩君陽兄費心了。”顧承業此時不再多問也知道陸放雖任淳化縣令,但是實權與人脈都不亞於一個地方郡守甚至台省高官。陸放長他兩歲,如今神色早已褪去稚氣,舉止言談間都透露著一股曆事的老練。
兩人簡單用過餐飯,旋即走出酒樓,卻見眼前車馬盈路,不少婦女士人圍堵過來,觀者如牆。而後人群中不知哪人喊了一句:“敢問南來郎君,到底是誰家璧人?”
“你怎不知這是陸中書之表兄,開國餘暨縣男,吳郡顧氏郎君。”人群中旋即有人作答。
顧承業甫至淳化,被堵在此處,不僅惶恐看向一旁的陸放。
陸放隻笑了笑,低聲道:“前有看殺衛玠,果盈潘車,如今也當有吳中瓊樹,南來璧人。”
顧承業身子修長單薄,容形俊美無儔,玉冠白衫,襟帶落落,頗有羸弱風流之態。人群中雖有不少陸放提前雇傭的造勢者,卻也不乏見到真人後真心向慕的男女老少。顧承業初來北地,聲望自然要打造起來。
如今陸放執掌淳化,又是三輔地區人脈最廣的行政長官,但整個南人執政的主流風向,還是要靠顧老這個嫡曾孫來帶動起來。因此對於顧承業的聲名,陸放也是不盡餘力地渲染。
顧承業此時也知道陸放是在走一個揚名的流程,於是頗為無奈地走上了車,不由得哀怨道:“前有王儉墜車、褚淵落水,我一介簡名,若受此譽,隻怕也要入投河伯了。”
陸放聞言則朗聲在一眾人之間高喊:“顧郎綺年玉貌,天所不容,地所不受。如今乘船而來,可見也是河伯不受。”
此等吹捧言辭雖然清麗,但是未免太過無恥,饒是顧承業也禁受不住,趕緊坐入車內。待陸放也上車來,方才幽幽問了一句:“這一套東西都是昭昭教給你的吧。”
陸放笑得狡黠:“中書傳授一二,我也頗有所悟。你當那孔昱為何對中書那般俯首帖耳,他兒子孔延的簡慠孤介之名,也是由此而得啊。”
白塔山巍峨聳峙,拱抱金城,暮至而揚鍾聲。與此金鳴浩**相應和的,是金城遠郊外的靈岩禪寺。
此寺由北魏太武帝時期興造,以靈岩洞為基,由白蘭王慕容貴主持,拓展建成寺院。洞內刻有石像,曾為藏傳佛教密宗道場,主供金剛薩埵雙身像。但道武年間滅佛,僧眾散盡,後來新君大赦佛法,如今入駐的乃是佛家禪宗赫赫有名的道弘法師。
入夜後寺內清靜,隻聞蟲鳴與嚀頌之聲,一雙小僧自廊下行過,談話的聲音也就頗為突兀。
其中一人語氣頗為不滿:“禪師佛法大龍,光被遠邇。緇門俊秀,歸者如雲。師祖怎得隻為那玄能說法。”
另一人則更加憤懣道:“這倒也罷了,他作偈確是比旁人好些,隻是秀安師傅那樣精通佛理,資望貴重的人,竟也不能入門同受教。”
兩人走嘀嘀咕咕走至一半,隻見廊下一門徐徐打開,一僧立在二人跟前,正是秀安。秀安原是道弘法師的愛徒,年幼便被看重,由父母親自送進寺院修行,年紀輕輕已是授法師傅,在寺院中不乏有尊崇者。
閑言兩人知道自己犯了戒律,旋即低頭,等候發落。
秀安眉目安和,笑容亦是慈悲,道:“夜深了,莫要在外閑言,小心傷寒,快回去罷。”
兩人既得赦免,便匆匆離開,卻忽聽秀安在身後道:“師傅授法一事,不可再有一言。”
秀安見二人遠去,便繼續回到內室安坐頌經。然而他的內心亦不乏煎熬,欲念、嫉妒與不滿如同隱藏在黑暗中的鬼魅,在這個寂靜的夜晚悄悄找上了他。他手中的念珠撚得頗有定力,意圖將身心擦拭幹淨。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他自問沒有玄能那般悟性,也隻得時時勤拂拭而已。
這是他的師傅道弘為玄能授法的第三日了,秀安知道,以師傅的智慧,玄能要離開這座寺廟了。他思索片刻,而後走向床榻邊的矮櫃旁,從裏麵取出一本經書和一雙編製的草履。佛門不事生產,秀安俗家曾隨父親習得編織之業,這雙草履乃是他依照玄能的足掌大小編製的。
將幾件簡單的東西整理完畢,秀安出了房門,向禪院大門口走去。果然,一個時辰之後,玄能走出了禪院的大門。
“秀安師傅。”玄能有些驚詫,他有些急切的走向前。此時他未穿緇衣,隻是尋常打扮,身後卻背著一個鼓鼓的包袱。玄能見秀安的目光望向那個包袱,身子也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
秀安了然一笑,也猜出了包袱內是師傅道弘的袈裟,以此為密信,玄能繼承禪宗祖位。望著玄能幹淨而膽怯的麵容,秀安撫平了心中最後一絲惡念,雙手將自己手中的小包裹交給了玄能:“南方弘法,路途遙遠,貉獠多銳**,請珍重自安。”
玄能低頭施禮:“人即有南北,佛性即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身不同,佛性當也無差別。”
秀安笑了笑,他們二人境界的確不同。師傅的選擇是正確的,他麵對世俗的欲望,不斷磨練而修成正果。玄能則是,瞬間頓悟。
玄能剛一出言,隻覺得自己似乎太過冒犯,他抬頭看了看秀安,對方不過是擔心自己,關懷自己,僅此而已。而他所言,似乎太過鋒利。玄能思想許久,方道:“師傅曾言,自古傳法,氣如懸絲。看來秀安師傅才是得此道者,請秀安師傅恕我狂妄輕言。”
秀安聽後則搖了搖頭,目光泫然:“我自愧不如你。隻是當年師祖與眾人爭奪法嗣,也是困難重重,諸多險阻,其中也不乏殺伐毒害。你存有智性,偶露鋒芒,自避即可。”說完,他將東西交給玄能而後道,“速去吧,若久住此間,隻怕有人要害你。”
玄能含淚接過,深施一禮:“南北有隔,願能有再見之時。”說完匆匆而去。
待玄能走遠,道弘法師才徐徐從門後走出,頗為欣慰地看了看弟子秀安。玄能智之最高,然而卻未開慧,不懂藏拙。他之所以將他送走,除卻要保他性命之外,也是要保護秀安與其他僧人的善。讓玄能繼續留在這裏,隻會繼續刺激其他人,擴大每個人心中的惡。慧既參透人性,他已年老,這已是他能給眾人最大的慈悲。
“回去吧。”道弘拍了拍秀安的肩膀,“涼王昨日已遣使而來,你我尚有事情要做。”
是日子夜,果有僧人持白刃入玄能室,卻發現早已人去巢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