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09章 赤血

耀目的陽光之下, 寒冷的北風灌入胸口,將張沐的一呼一吸逼至絕望的邊緣。

此時,他恍惚看見蒼鷹在天空搖搖欲墜, 鐵蹄紛踏時揚起了塵埃,百裏之外的兵戈相交碰撞, 而後骨碎肉裂, 鮮血橫流。而由行台百官、太子以及他的千軍萬馬組成的高高圍牆,將所有的幻景裹挾、旋轉,那些或炫目、或刺目的人物與事物, 漸漸溶為血腥,化為黑暗。而黑暗背後, 他聽到了陰謀者的密語,懷疑者的妄語, 權衡者的私語與決斷者的苦語。

方鎮得到了這樣一個難得的問責借口,世族得到了這樣一個**的宣泄出口, 寒門也得到了自己追從已久、完美無缺的時機,將中書從行台剔除, 將彭通從南涼州刺史之位拔下來。每一方都有著不容言退的理由, 張沐起身自視,他已經站在了所有人的刀鋒口上。

張沐的狂笑逐漸化作無聲,世間的萬象, 宇宙的千聲,此時都與這副軀骸隔絕了。他扶著僵硬的膝頭,走到魏鈺庭與徐寧的身前, 還有詹府眾人的身前。戚哀的目光將他們一一掃過, 那是他曾經瞻仰過、平視過、傾慕過、嫌惡過的身影。他們曾群情激昂地走過同一條道路,然而當他在半途四望時, 不過是野草裹足,寒風凜骨,僅此一身而已。

張沐的嗓音因疲憊而喑啞:“你們可願與我一道死諫?”

魏鈺庭平靜目視:“分道或許,同歸必然,張君取烈,餘者也不過各取其道而已。張君自有振聾發聵之聲,我等何嚐未有改革救世之心。”

張沐笑容愈發諷刺:“好……好……我的好長署,好恩師,寒士之魁首,人臣之楷模啊。”他仰頭看向天際,萬裏無雲,碧藍澄澈,一如他幹淨的袍服一樣。他低頭草草掃了一眼魏鈺庭,沉聲道:“改革救世之心或有溫度,卻無溫暖。振聾發聵之聲或為寒庶,卻更殺寒士。”

他且言且行,不避坑窪,任由塵埃與泥濘沾染一切,烏黑的發絲被風卷起,逃脫於官簪之外,最終他執起了那把佩劍。

“我無朋友,無有所托。親人早亡,不需贍養。為國直言,不負忠貞。隻是陸中書,抱歉,終究是把你也牽連進來了。”他最後回望,劍指天心,“我願你們這些執戈前行之人,斷首於更遠一點的道路。願天下抱薪之人,遲一點感到我所淩受的徹骨之寒。我願江山海清河晏,六軍旗開得勝,百姓再無饑餒,天下萬統歸一!”

劍鋒倏而落下,意料之中,沒有人阻止。血肉迸裂的聲音混雜著激動者的心跳,無關者的哀歎,隨著飛灑的猩紅拋向天際。數點鮮血在萬裏澄碧下,所汙不過一隅方圓,落於塵埃之上,所濺也不過是三尺之地。

天空飄下雪來,好生奇怪,張沐之死無關冤情。是了,如果是一人之冤來抵萬人之死,那便算不得冤。陸昭默默走到張沐的屍身前,才解下身上的披風,卻見玄色的氅衣搶先落於其上。掩蓋好張沐的屍體,元澈低下頭,幫陸昭重新將披風係好。

“中書節哀。”元澈言止於此,此時他的手尚沒有立場來承托她悲哀的麵龐,他回身走到重臣麵前,卻僅僅垂目,他不想看到任何人的目光,“誰有罪,誰可恕,還有何不平,還有何不公,諸公盡道出來吧。不過孤想,大概沒有人要請罪吧。”

“臣等萬死。”未跪地者再次跪地,已跪地者匍匐叩首。

萬籟俱寂許久後,終有一人言道:“殿下,彭刺史調譜牒之事是否要徹查。”

元澈無需抬頭,聲音出自詹府。張沐已死,借由魏鈺庭治書侍禦史之位給彭通定罪,似乎並無不可。這是第二個需要拔掉的方鎮了。元澈知道一旦這個提議發起,會引起南涼州多大的反撲,而以他目前的軍力,以及彭通本人掌握在手裏的優勢,不是不可以解決的。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對這場莫須有的內耗與一個個卑微生命的流血犧牲閉上雙眼。

雪越下越密,天高地闊,湧著濃雲和裂隙中趁虛而入的天光,如同敦煌壁上飛天的豔影。陸昭回到眾臣中,亦跪地,在元澈驚詫與不忍的目光中,脫下了簪冠。

“殿下,讓彭刺史調張沐譜牒,乃是臣一人所為。臣請辭中書之位。”華麗的簪冠就這樣被她平端在手上,仿佛不過是平日裏的一隻茶托,脫手隻因燙手。她不是不得已為此,她難道感受不到他為了保住她中書之位而做的拖延與選擇,還是說一切隻是與他無關而已。

元澈隻盯著陸昭的麵孔看,凝視它,探究它,以尋找他愛人的出路與政治的困境——然而什麽也沒有。她冰靜的皮相之下永遠深潛著晦暗,那片空間既沒有溫暖,也沒有寒冷,既無法被觸碰,也無法彌合。當他們利益相同時,一切被掩蓋得很好,當立場有差時,它才不驚動地顯露出來。

他忽然懷疑,那所謂的太子妃的名分,皇家的禮教,真的能將她禁錮在身邊甘心陪伴嗎,如果不能,他還要怎麽做?君與臣之間,除了卑微屈從的心甘情願,爾死我活的一方上位,是否還有另一可能?

“中書要辭官,也不能無視綱法。”元澈道,“先上辭表交印,最終結果,等待決議。”說完元澈看了看陸昭,希望方才隻是她的惺惺作態而已。

陸昭道:“臣會尊從綱法,隻是還望殿下深察,一家怨望終究可解,兩方震動天下難安。”

陸昭的話熄滅了元澈最後一絲希望。她仍是貫而如一的四平八穩。若陸昭不辭官,或許陸家在中樞仍有地位,但上位者如不能庇護追隨者,內部也將麵臨分列,世家平衡與平和的局麵會再度打破。而辭官之舉在維護彭通的同時,既是對所有追隨陸家的世家有所表態,也將陸、彭兩家緊緊綁在了一起。寒門若要再挾君發難,即將麵對兩家聯合,或將有所考量,張沐之事也會由中書的退位到此為止。

她的私心完美無缺,她的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公心同時又令他難以拒絕。繼而,元澈再度望向陸昭那一雙手,她不過十八歲的年紀,然而這雙手提筆已老。那雙手下所出的詔令,所有的決策,似乎早已參透了權力本身的衰朽,平衡之道早已用至莊嚴地、般若境,偶爾的鋒利反倒透出陰沉的清冶。

元澈不得不目視他人,以免被刺痛到眼睛。他終於將視線落在了中書署衙的一眾人身上:“張沐,贈中書侍郎,其餘哀榮,由中樞商議著來。下葬諸事,陸侍中……”他叫著她僅存的官稱,以避免情難自禁造成的失態,“他既已無父母,便葬在金城腳下吧,此事由你來辦。”

洗去血腥與殺戮的是水和時間,前者滅其形跡,後者滅其心跡。也不必供奉,來日金城腳下熙來攘往的人流都是後來者,對於發生過的事,多半也是心感漠然。這便是曆史的沉痛,知道的更多的人也注定承受更多。

元澈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中書侍郎何弼假中書丞暫掌中書印。顧承業捐糧有功,素有雅量清望,擢補中書侍郎之職。治書侍禦史一職乃前中書所設,今不宜留,江恒假廷尉左丞暫領詔獄訴訟之事。彭女史,啊,女尚書,為殿前預事,參備顧問,與魏詹事一同隨軍。至於這尚書印麽……”元澈冷笑了一聲,“暫且還由孤代管幾日吧。”

魏鈺庭的命還是要先保住,王濟等不掌詔印,總歸翻不出什麽風浪來。往來軍營與行台的書信消息,世家、寒門各有一個明確的通道。中書在引入新南人的同時,則以關隴世家為首,作以補充,與涼州、益州世家抗衡。元澈一口氣說完,他也配合著陸昭做出了最後的平衡決策。

幾人交印,幾人謝恩,眾人各自退於隊列中後,元澈對馮讓道:“軍機不宜延誤,命六軍開拔。”

濃雲排山倒海,四野八麵來風,元澈目及於天邊,隻見林海蒼茫,遠山如黛,兩隻鷹隼在空中艱難的撲著雙翼,相對而飛,盤旋而上,不知是借北風青雲之力,亦或是因羽翼扶持之功。元澈隻是徒然羨慕著,卻已無力追究原因。

目送著元澈遠去,陸昭隻覺得心口總有言語要跳出,然而她試著張了張嘴,終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百官回城,中樞臣僚們亦回到玉京宮。既已交印,陸昭也不便在玉京宮居住,因此要回去收拾行裝。廊下眾人行跡匆匆,王濟攜眾人回屬,和魏鈺庭打了個照麵,不過冷笑幾聲。魏鈺庭也隻做無視,待陸昭走過時,他忽然開了口:“陸中書。”

陸昭停下。

魏鈺庭繼續道:“今日中書所失,未免過重,中書原不必辭官。”

陸昭亦冷冷一笑:“魏詹事,我是損失過重。但隻怕詹事永遠不會明白今日失去了什麽。”

“那還要請中書指教了。”魏鈺庭麵色波瀾不驚。

此時雪色初霽,夕陽的餘暉燃燒在兩人的麵龐上,紅似戰火,而真正的戰火早已在張沐死亡的那一刹那熄滅。

“有些人,或許稟賦不足,能力有差,但他們所擁有赤誠的熱血,單純的心跡,卻是拉動世道向前最有力的力量。”陸昭道,“不過,張沐已經死了,願魏詹事能如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