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12章 舊俗

陸昭隨衛漸歸位, 宴席已開多時,幾輪敬酒下來,彭通已是滿麵通紅。陸昭與衛漸等人奉酒又賀了一輪, 歸席時,隻見王濟一手倚案, 若有若無之間正向自己頻頻揮招。陸昭又命侍者再滿一盞, 之後才向王濟走去。

王濟此時與謝雲並坐,見陸昭過來,便親自引薦道:“侍中可曾識得大尚書?”

陸昭先前與衛漸歸席前也略有打聽, 並非不知謝雲大尚書其名,而是好奇他為何會在此處。原來謝雲早在長安出事前便已稱抱恙, 暫時告假,於京畿莊園內將養, 因此並未受長安亂局影響。行台建立後,其人也是因京畿紛雜, 家中事務頗多,也未急於前往略陽。

世事大多如此, 世家盤根錯節, 枝蔓網聯,許多大事一旦有了一丁點的跡象,夠資格的人早已能夠知曉並做出自己的判斷了。謝家因聯姻淄川王元湛之故, 對於長安宮變自有消息渠道,而又因與王家聯姻,也得知略陽方麵會因新中書上任與益州的出拳有一番動**。直到行台轉移至金城, 謝雲才上隴任職, 而尚書令就是王濟,交接不難。

隻是謝雲如今麵對的是與王嶠一樣的困境, 先前表態不明確。畢竟宮變這種送命的大事若非楊寧、王謙這種天子近臣根本無法逃脫,或是像陸家這般急需通過高風險的參與與高調的表態來獲取政治利益,實在不需要介入過深。待勝敗有定後,無論是哪一方,為了維.穩,首先要拉攏的都是自己這樣的世族。

隻是萬事皆有利弊,再度拉攏雖是必然,但是否還是第一補位便不一定了。如今謝雲在台中已經諳聲自處了一段時日,太子等在官吏任選時基本全都繞過了此人。至於行台歸都後是否還可勝任大尚書,也都要再論。

想到這一層,陸昭也大概猜出了王濟盛情邀請謝雲來此的用意。以前執掌中書的是自己這個南人、外戚與世族的結合體,算是各方所推出來的一個“共主”。“共主”的責任是維持穩態,並且在維持穩態的過程中,繼續平穩地產生利益,平穩地分配利益。

可如今這個“共主”已易,中書落到了關隴世族手中,而關隴世族與王謝等人交情並不算深,甚至經年可能還會有齟齬與不滿。大尚書在行台歸都後注定是天子近臣擔當的實權派,炙手可熱。

關隴世族執掌中書,很有可能借此將謝雲從大尚書上撬出,即便不現在動手,至少也會有所鋪墊。在何弼假中書丞,接手並熟悉各項事務之前,王濟和謝雲還是希望通過陸昭這個前人中書對關隴世族出身的何弼施加一些影響。

不過轉過頭來,要說陸昭見過大尚書謝雲,卻也不能夠。先前賀家掌權,丞相霸府,尚書令尚且需要與皇帝相互依存得以喘息,像大尚書這種可以直接參與官員遴選的實權派,又怎麽可能不被關隴世族打壓。兩千石官員遴選,那是丞相府東曹掾該做的事情,大尚書不過是掌管譜牒宗籍而已。就連陸昭履職,也是走的女官路線,人事信息直接送到保太後手中,而非一個大尚書手中。

陸昭手持酒盞,謙恭一笑道:“兩台行走,晚輩不敢唐突。卻憶今歲春朝玉蘭花開,恰路過吏部院牆處,庭中清風解意,吹沾故衣,是以留馨日久。”

王濟懸起的一顆心旋即放下,遂笑道:“花香留馨,人亦留心,因緣際會,當是如此。”

衛漸立於陸昭身畔,微笑地聽著幾人清雅之談。他雖出身於關隴世族,但對陸昭以晚輩之身對王謝等人所表達的謙和恭敬之態並不反感。關隴世族當時之所以鼎力支持陸昭,正是看重她對老一派舊勳的尊重和回護。即便賀氏這棵大樹已經轟然倒下,但關隴世族在她手裏也獲得了最大的保存和利益讓渡。

的確,這個世道是縱向的,分南北、分地域、分派係,但更是橫向的,分長幼、分資曆、分階層。無論南北士人、東西世族、高門寒門還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都有老去的一天。在老者感歎滄海桑田、前浪後浪的同時,也都無一例外地希望自己曾經的輝煌被尊重、被善待。

謝雲聞言也是一笑:“侍中雅量恢弘,襟胸獨具,落花流水皆有著意,清風送香,理是自然。”既然對方已謙恭有禮,自己也算有求於人倒也不必時時以長輩之資倚老賣老。

此時院中已設投壺之所,亭台水榭間也有世家子弟開始玄談辯論。王濟遂指向不遠處的顧承業,問一旁的衛漸:“那邊可是顧散騎?”

衛漸應是。王濟道:“顧散騎玄理深奧,不知關隴之家,可有對手?”

麵對略帶慫恿的話,衛漸連忙拱手:“關隴雖崇玄者眾,亦知益州有王大家。”

“嗬。”王濟笑意慵然,時人以王大家稱呼自己,也是數十年前的事了,“我已非年輕盛時,且藏拙意吧。衛郎君後起之秀,何不試一試?”說完便強拉衛漸離席了。

王濟與衛漸都適時離開,陸昭明白接下來便是自己與謝雲兌子兒的時候了。果然,謝雲從身側取出一方漆匣,道:“聽聞侍中屬意北鎮,這些乃是侍中任中書時調用的千石以上的人事文移,或許日後也可為車騎將軍所用。”

北六鎮的人事文移是否調用過陸昭最為清楚,顯然,王濟是把自己有意借北六鎮用以兵事的謀劃向謝雲透露過。如今謝雲來這裏做一個人情,也同樣是希望收獲一份回報。

千石以上的人事文移已足夠讓陸昭對北六鎮疏理出一個大致的脈絡,其中的工作量想必也是頗大,畢竟長安陷落,這些檔案不可能運到金成來,也是謝雲憑著自己的記憶乃至聯絡各方送上備案,最終才整理出來,可謂珍貴非常。

陸昭重禮謝過,而後道:“秦州內政,車騎將軍也是仰賴樞部頗多,幸得兩台顧念,郡長官曹也都有所補全。日後北鎮諸事,隻怕還要有所請教,煩請貴部舉薦賢才。”

來兌換這份人事資料,陸家自然也要有所付出。不過如今行台尚算平穩,自己又是初從中書之位退下,倒不好置喙。如果中書的關隴世族想對謝雲出手,陸昭既無必要也無立場為謝雲發聲。唯一可以幫忙的地方便是讓謝雲轉任地方,出任安定等大郡太守。待回攻京畿的時候,秦州便是西北的橋頭堡,謝雲也可以借此掙一份軍功,洗刷自身的汙點。

但秦州如今已經滿員,不大可能為謝雲擠出一個太守之位。而秦州大銓選陸昭與兄長商議後也有共識,打算繼續和陳留王氏合作,讓王謐兼任,而非交到一個外人手裏。其實如果不看謝雲在長安宮變中表態不明這個汙點,其資曆已足矣備選三公,如今淪落至此,也是唏噓。

聽陸昭話裏話外的意思,謝雲也知道秦州運作有難,但卻隱晦地提到了讓謝家參與北鎮的建議。這讓謝雲驚詫萬分,他敏銳的發現陸昭利用北鎮,並非僅僅引導秦州因不能參加武威之戰而積壓的不滿,而是要利用北方六鎮的力量,立一個足以讓一個大尚書洗刷不忠汙點的軍功。那麽要立這個軍功,必然是反攻京畿,且是最先攻入宮城的主力!

然而這也讓謝雲萬分警醒。北六鎮多是鮮卑貴族,其沒落完全是因門閥執政之故,而且本身更是帶有宗王背景。引宗王入局,作為世族本身的謝雲雖然嫁女於皇室,但心中仍不乏警惕。

於是謝雲微笑道:“北鎮人事上車騎將軍必有權宜之選,倒是那裏的一樁舊俗,不知侍中可曾聽說過?”

“大尚書請講。”

謝雲道:“天賜年間,道武皇帝曾定下祭祀之策,於元春之日,集百官於平城西郊祭天。是日置方壇,設七根主木,東設二陛,四方設門,以白犢、黃駒、白羊各一為牲。皇帝列東方青門,皇後率六宮自北黑門入,而鮮卑貴族等帝部十姓遴選七人執酒,百官則在最外圍。祭祀時,女巫升壇搖鼓,帝後百官盡拜,而後殺生,七人以酒灑天神主,如此往複。”

“如今已是十月中,車騎將軍北上定事隻怕也要過元春。祭祀之事在漢化改製之後不複,但北鎮舊人亦不乏行此祭祀者,可見怨望。譬如讓我等漢祚衣冠臘月不過除夕,冬至不行大儺,此事此情不可以不深查。”

陸昭聽聞立刻會意。謝雲所說的祭祀傳統乃是拓跋鮮卑初立國時需要宣揚君命天授。這場盛大的祭祀活動中,一共有三個群體,那便是皇帝、皇後與六鎮十姓。祭祀除了給予皇權賦能之外,還在給另外兩個群體賦能。而這兩個群體中,有一個是陸家必須要利用,卻讓世族不喜歡的一個群體,那就是北鎮的十姓們。

祭祀乃是六鎮最為固守的傳統,如果要聯絡六鎮的感情,這個傳統陸家必須要給予承認。一旦這一批因門閥政治鬱鬱不得誌的六鎮老人們接觸到長安困居的皇權,那麽時局必將更加動**。可是如果沒有足夠的武力支持,那麽秦州是否能夠衝入長安,也是一個問題。

陸昭明白,謝雲既是在表明心跡,也是在提醒自己,她永遠不能剝離世族這個力量源泉。即便是利用六鎮,也必須要考慮世族的感受。謝家的身份既是世族,同樣也有宗王的關係,進入時局幫助陸家促成此事沒有問題。但如果讓這些人喧賓奪主,那麽謝家絕對不會認可這種回報方式。

陸昭了然一笑,也給予了答複:“祭祀事,都中具有內線,皇後手書宜取,隻是陛下病重恐不堪辛勞。或可淄川王代書,有大尚書作保,北鎮大抵可以安撫。”

謝雲舉杯亦笑曰:“如此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