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16章 稗政

“稗政?”元丕沉吟微笑, “可是謝尚書之格製,時人不乏讚許。”

陸昭道:“謝尚書奏為格製,不問士之賢愚, 專以任職年限為斷。使六鎮中年久者可入京任羽林,或授厚爵。年久者得用受賞, 自然稱其賢。而六鎮武將, 長居苦寒之地,偶有兵事,常有未滿五十而病卒, 未滿三十而戰死。故而以資年遴選,六鎮得任者更少。至於剩餘空位, 各家皆有所補,又怎能不稱快?”

謝雲與王叡的吏製改革雖然大幅降低了朝野的不滿, 但是從體製上幾乎堵死了鮮卑貴族與六鎮武將的出路,最大限度為門閥世家謀求利益。

元丕雙目微合, 緩緩移動了一下浸泡在熱水中的腿腳,而後道:“曾聞漢祚前朝九品中正, 不考人才行業, 空辯姓氏高下。你們陸家世居江東,以此上位,不知與我魏國謝尚書選任製度相較, 孰優孰劣呢?”

“九品中正,閥閱審舉,雖未能盡材而用, 但堪任者尚有十之六七。”陸昭頓了頓, 語氣中不乏謹慎,“謝尚書之政, 賢愚同位,涇渭同流,朝野或有較量,不乏砥柱中流,但六鎮人事,已是死局。南朝柔士即便改朝換代,亦需要門閥利益的交換。而北地巨人則如虎陷泥沼,利爪尖牙猶在,卻不知死期將至。”陸昭說完靜默而立。

元丕不置可否,默默將腳從熱水桶中抬出,一旁的侍者連忙敢上前來,為其擦拭,隨後將護腿靴襪一一為元丕穿上。事畢後,元丕擺了擺手,示意侍者下去。

“嗬。野兔自嫌腿長,池鱉猶煩殼硬。”門閥對皇權閹割的頂級手段竟被一個出身門閥的人批判成這樣,元丕一時反倒猜不透陸昭的想法,心中先帶了一絲回護之意,稍作嗬斥道,“稗政切政,朝野自有公論,還輪不到你一個小輩品評優劣。”

說完也再不理陸昭,轉而看向嵇氏。麵對嵇氏時,元丕卻換了鮮卑語,兩人一問一答,陸昭與陸歸聽不懂,也隻能摒棄凝神。隨著問答,嵇氏的容色越發溫和,元丕的眉宇間也多了一分親切之感。最後元丕依舊用鮮卑語換了侍者來,而嵇氏則在其帶領下拜別元丕,旋即退下。

此時元丕重新看向陸歸,道:“車騎將軍撥冗來此苦寒之地,不知有何見教?”

“不敢言教。”陸歸和手道,“隻是現下凜冬已至,災民多有外逃,我等雖暫且救濟一二,但終非治下之任,如此反倒越俎代庖,令北海公不得善譽。根據大魏律法,鎮戶無令不可南下,但若鎮將統禦南進避寒,倒無不可。北海公若有此意,與秦州提前商議,倒也便宜。”

“天下沒有白得的好處。”元丕一手緩緩按摩著頭穴,“你們要北鎮拿什麽換。”

老頭子直刀直槍,陸歸反倒不大習慣,隻隱晦道:“崔逆占據京畿,南下乃生民之策,晚輩怎敢再惹亂使國事不安。若得北海侯北坐涇水河畔,即便隻觀日升月落,也能使大局安定。”

“哈,原來是要讓老子替你們當頭兵。”元丕心裏自有算計,但嘴上還是不乏調侃。陸歸被立為秦州刺史一事,他已經聽說了,且太子勒令秦州不許參與武威之戰,他也有所亦會。此計會使秦州因土地、資源、人口、軍功等諸多方麵積累的不滿在持續高壓下完成內耗。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在京畿反攻上尋求機會,在戰鬥的同時瀉掉內部高壓,並取得一個旁人難以比擬的巨大功勳。

這樣一個機會,秦州需要,北鎮也需要!

謝雲吏製改革,官員選舉已然固化,北鎮官兵不得重用。京城偶有派人,也是本著撈一把就走的心態大行貪汙之事,鎮民、鎮將都苦。羸弱老小之輩不得不在放牧耕種之餘,去深山伐木,穀地采石,來供養這些官員。長此以往,六鎮的人口越來越少,派來填補缺口的也大多是南方的盜賊、賭徒、奸吏之流。良民有心改變,卻囿於政令和鎮戶的身份無法自行求生,不過苟活在壕溝之間而已。

元丕早覺得北鎮爆發不過早晚的問題,不過卻沒想到陸氏兄妹能夠運作一個這樣難得的機會來解決。

元丕輕咳幾聲,清了清略微喑啞的嗓子:“出兵勤王,南下援親,這些雖是本分,但經年舊事,老朽之身,猶不敢忘。”不敢忘更化改製滅掉了民族的信仰,化掉了皇族的立身之本,堵死了六鎮武人的生路。“若南下奪回京畿,謝雲仍任大尚書,吏製仍如前者。我倒不如在這片凍土裏坐觀,看看那崔諒能不能殺天殺地,血洗出一個清明的世道。”

陸歸一時語噎,的確,以元丕自己的角度看,皇權已腐爛到不值得去拯救。出身武功階層的崔諒,似乎有著更為貼近的觀感。

氣氛正膠著,陸昭忽然道:“崔諒雖為寒門武人,但北海公以為此人真能改變世道?門閥執政固然令北海公生厭,但形體肉骸上屠殺又何其低劣。門閥執掌數年之久,世風早已不複從前。規則已定,長安天子腳下,天下士族的跑馬場。崔諒不過一外來莽夫,並無半分根基。所掌荊州與天下相較,他能有多大的勢力?又有多大的資本?賀氏雖死,但衛氏、王氏、謝氏、柳氏、薛氏俱在,日益做大,職權官位由此架構而定,輿論時評亦由其筆下而生。即便崔諒上位,崛起的仍是世族。宇宙大將軍侯景毀天滅地,大殺四方,江東也未見有清明之日。”

元丕反駁道:“你說崔諒不行,那老夫也可以坐定北方。鎮民鎮將受迫已久,自有一日會鬧起來,到時候你們那些王謝高門,還不是要出錢出力來安撫北鎮。”

陸昭看了看元丕十分不忿的神色,最終隻壓低聲音說了一句:“北海公,北方早無強敵,塞外荒原渺無人煙。六鎮在這裏鬧,沒有意義。”

而在長安附近鬧,全是意義!

元丕忽然深吸一口氣,連同垂下的雙眼都睜得極大,仿佛聽到了什麽反.動的暗語,奮力咳了半晌,方才長舒一口氣,道:“陳年老朽了,也不知能為時局做些什麽。鬧,都是年輕人的事,人老好靜,誌趣多埋於壤啊。”

陸昭也明白元丕也是同意南下,具體的軍事影響主要還是由北方鎮將們來操作,他這樣的老宗親、老勳貴,活到這個地步,更在意的是對時局的影響力。隻有對時局有所影響,死後才會有一份哀榮可享,子孫才會有一份政治遺惠可以立身。譬如王澤,本身所為很難說是石破天驚的功勳,但對政治時局的影響實在太大,因此哀榮頗重。老家夥這麽說,是要問問自己對他會有什麽樣的安排。

陸昭也意會,見兄長點頭示意自己拿主意,便道:“老驥伏櫪,誌在千裏。非訥於行,而是厚積致遠。回攻京畿,便是王師,屆時以勤王之功,入朝聽事,自然名正言順。北海公為家執戈,為國執言,雖不能使吏政一朝改革,但亦可以一己之身撼動朝局。太湖困於陸內,即便物產豐饒,卻不惠別地。大江東流入海,來日波濤萬頃,未必不是一脈之功。”

元丕聞言朗聲長笑,白須微顫,一口老牙也來不及遮掩:“隻歎你個小貉子生得略晚了些,要說老夫年輕時,那筆墨間也多有縱橫厚樸之氣。當年亦有上言,令南北邊諸藩、郡府上下官員乃至於統軍、戍主,施行察舉推選之製,唯才是舉,不論階級。若稱職,舉薦者亦有所封賞,若失職,則舉薦者並罪重罰。隻是奏疏雖上,但先帝與今上皆不能用。”

元丕語氣中半是慨然半是抱怨。陸昭卻默默腹誹,你這奏疏皇帝能批才是怪事。“唯才是舉,不論階級”這話比自己說的“六鎮在這裏鬧,沒有意義”還要反.動。逼著皇帝把世族得罪個死,哪個皇帝都不能明著批啊。況且統軍、戍主裏麵還夾雜著大量的軍貪問題,這裏頭水多深,誰也說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一幫武人帶著兵,會將所有的怒火傾倒在皇帝身上。

不過元丕年高至此,曆經滄桑,行事也是老而彌辣,大概對此也早已明悟。

既然對南下之事已經有了共識,元丕也將要求與考量直接提了出來:“六鎮南下是否為王師,也要請示都中。無論崔諒是否把持朝政,給今上上書還是有必要。行台方麵的詔令,你們去弄。另外鎮民冬季難活,難保不生亂事,徹底解決,六鎮才能放心南下。糧草之事,你們打算出多少?”

陸歸道:“今次已有一批餘糧運到,或可轉運涇水淳化,但秦州亦要供應京畿,具體數額也要有所探問。至於安撫鎮民,晚輩會聯係長安與行台尚書令,稍稍放開鎮戶所限,各得其便,不必再奔命於役使。”

元丕皺了皺眉,隨後看向陸昭:“中書令執政,陸令倒不及王令乾綱獨斷。”

陸昭不意元丕還會點到自己,旋即道:“安定等郡也是初經戰亂,略有餘力,到底有限。六鎮盡供較為困難,若隻供養一二勁旅,倒是尚可。”

元丕目中精光一閃,旋即撇嘴一笑:“老子掌兵自有量度,還輪不到你置喙該供養哪家。”說完又將陸昭上下打量一遍,瞅了一眼陸昭身上因衝突而沾染的血跡,“軍事安排,我自會與車騎將軍商討。你去府後換身衣服。”說完又吩咐一名鮮卑老仆道,“琅兒出嫁前有一套裘衣沒有穿過,你去讓人找出來。”

陸昭聽聞卻連忙辭謝道:“雖說衣不如新,但故衣仍需見故人,謝郎君處,終要有所交代。”

元丕

也知道今日倆人把謝家父子埋汰了個遍,遂擺擺手道:“那你自去吧,謝家小兒名刺我已命人送回,非我無禮,實在是人老眼花,厭見雜物。”

待陸昭一行人離開後,元丕方召見一名老親將,問:“之前鬧事的人都辦了?”

老親將道:“已被魏督護處決。”

元丕冷笑一聲:“讓魏明卸去督護一職,去各營揀一個月馬糞。老子尚能喘氣,蹬腿之前都不必急著改換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