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21章 脫困

當六鎮上尚沉浸於西郊祭祀的嘉禮與東朝聖輝的照拂時, 一場悄無聲息的南遷政令也在北海公府緊鑼密鼓地布畫著。最終以北海公領撫冥、柔玄、懷荒東三鎮,祝悅領武川,陸歸領沃野、懷朔西二鎮南下避冬, 就食北地郡與馮翊郡,撫夷督護部盡以支援為主。

北海公元丕在擬定章程時可謂事無巨細, 鎮將暫由各鎮鎮主帶領, 但鎮民卻被分批分次地剝離開。大部分婦孺與牛羊等先行跟隨大軍南下。隨後則是壯丁、老人攜馬匹遷徙。

政令甫下,謝頤已急開了鍋,陸昭仍在北海公府, 而陸歸已然北上前往接手二鎮事宜,帶的卻是王諶。驛館不見人, 謝頤又不好去扣北海公府的門,遂在驛館幹等了幾日, 終忍不住,再攜了拜帖投到北海公府門下, 這次卻隻說要見陸侍中。

北海公府到底放了人進來,陸昭如今暫居此處, 配有四個侍女另並四個阿嬤, 隻是謝頤方開口請人帶路,才發現這些人皆隻說鮮卑語。最後含混了半個時辰,這些婢女才了然一笑, 似是弄明了來意,領他往後院走。

陸昭所居院落寬闊精致,此時正坐在廊下一個藤子椅上, 一身朱色桑蠶深衣, 外披了蒼色的飛鼠裘衣,頭上插戴著小十支釵環, 細頸鸞鳳引吭高歌,髻上綴著指甲蓋大小的十二顆珍珠攢的華盛。廊下風吹雪過,朱紘半卷,仿佛在北地的寒冷中奮力泅渡,最終被扼於雪頂蒼身的冰川之下。

鮮卑侍女走上前仍用鮮卑語咕噥了一陣,陸昭聽不懂也不做聲,麵上亦是極盡忍耐的平和。謝頤曾也見過這等陣仗,妹妹出嫁前他在淄川王府裏便見過這樣的服製,自然知道這已超過女侍中規格許多。思前想後理出了頭緒,那聲稱呼到頭來卻隻做猜想,不敢宣之於口,最終隻叫了一聲陸侍中。

陸昭隻先引他入內,也不待他開口,便問道:“上回西郊祭祀,怎麽沒看見你?”

提起話頭,謝頤心裏那股氣也就外露出來,所幸左右侍女都隻說鮮卑語,遂大膽道:“侍中

是未瞧見北海公欺人。我奉淄川王手書,執大尚書任帖,祭祀駕前理應有我,卻淪落與胡虜同席,武夫共列,實在是奇恥大辱。”

陸昭隻好言好語地勸著:“北海公年高耆宿,便是淄川王在北海公前,也不過是半大的小孩子罷了。譬如大尚書臨麵訓教於我,自當恭聽,便是奚落幾句,打兩回手板,也算不得委屈。不過祭祀隨駕一事,倒怨不得北海公,太子殿下有詔,你我誰也沒料著。”

謝頤見陸昭已挑明了太子從中幹預,便也對陸昭如今的身份篤定了幾分,隻冷笑道:“某也未料到陸侍中高升。”

聽聞此語,陸昭原本半垂的鳳目倏而挑了開:“謝君此言恕我難受,安撫六鎮的事原是過了行台的明路,也是由行台再報給太子的,中間即便有斡旋,哪裏有陸家參與的餘地。那些鎮民既不就食於秦州,又不就食於撫夷督護部,卻要靠這兩地的米糧來養,我也要問問行台是什麽道理。如今我兄長北上去了,隻留我一個人在這裏,好容易來了一個世家子登門,卻因一封封誥詔書詰問我,倒像是我的不是。你們一麵麵算是都想到了,就是沒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

謝頤本想一傾怒意,沒料到卻被陸昭一通委屈搶白。隻是仔細思量,陸昭所言的確不無道理,行台正是怕人口牛羊進了陸家的口袋,才特地避開了秦州與撫夷督護部。莫說是這一節,先前自己的父親在得知陸昭圖謀北境的時候,也是打算借此一舉鏟除北海公等人的勢力,而惡跡則是陸家來擔。

此次北鎮南遷,行台自然要給出方略,但尚書印仍在太子手中,批或不批自然是行台方麵與太子進行博弈。既然政令上按照了偏向於王、謝等世家的意願來走,那麽名望上自然也要有所讓渡。

而陸家這一邊,太子也必要做出響應的對策,讓其以兩代外戚的身份分享西郊祭祀所帶來的名望同時,陸昭亦留居在北海公府當做人質,製衡陸家。

現在想想,陸昭一個人居住在北海公府,身邊被八個隻會說鮮卑語的侍婢圍繞,也實在說不上是稱心如意。

謝頤此時也知難在陸昭這裏討到什麽說法,遂道:“既然北海公已用太子詔令,那麽煩請侍中將淄川王手書歸還與我吧。”

陸昭抬頭卻是一怔:“怎麽?北海公沒有把那封手書交與謝君?”

聽陸昭如此問,謝頤也慌了,卻見陸昭先屏退了旁人,而後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說話。陸昭道:“淄川王手書是和你的名帖一起遞上去的,現在北海公用太子詔命行祭祀之禮,罷用淄川王手書,卻不歸還給謝君,個中緣由,最終後果,謝君不得不深思,不得不提防啊。”

謝頤此時隻覺渾身冰涼,冷汗頻出,他怎能不知道後果。京畿陷落,崔諒囚禁皇帝與宗室,淄川王能見到皇帝本人那才怪了,這一封代書,往小了說是權宜之計,往大了說,那就是矯詔。當時他讓這封手書和自己的名刺一同遞上去,是深知自家不得六鎮以及北海公的青眼,不得不用淄川王的名頭來加重自己的威勢。如今這份淄川王手書被北海公死死地抓著,來日發難,淄川王本人倒是沒什麽,但是這封手書到底是通過自己的名刺上遞的,必然會牽連到謝家。

“還請陸侍中教我。”謝頤幾乎要哭出來。

陸昭冷的搓了搓手,又歎了口氣道:“如今之計,還是要依靠行台。這封手書既然被北海公扣下了,想必也再難要回來。但這東西最終要作何論,還是要看回攻京畿的功勞大小。行台先前的旨意究竟怎樣,我是不清楚,想來你父親在金城運作,必少不了你的。現下南遷的事雖然已經分得差不多了,但還剩下六鎮的壯力男丁未遷。你一麵與北海公理論,一麵讓行台再擬一份細則出來,若能掌握這些人編隊成軍,來日反攻京畿,謝君也不會淪為驥尾。”

謝頤饒是聽著,心裏仍有些打鼓,行台政令不過是說得好聽,落在實地上,北海公卻未按照指令辦,連帶著把自己需要掌管的人馬直接撥到了陸歸手下。“政令其實已有,北海公卻讓侍中兄長承了我的事,如今我雖有心接手,但也怕兩家生出齟齬來。如今再請行台令,還望侍中也能從中斡旋。”

陸昭卻笑道:“我說呢,怎麽行台既讓兄長領了人,卻又不讓兄長回秦州或是去撫夷督護部。原來是北海公拿了你的職,讓我兄長去幹那費力不討好的事,再讓你我兩家見疏。”這話已經說得謝頤臉上青白一陣,卻聽陸昭爽快道,“政令既出,自然法從。我稍後書信一封,讓兄長將人馬歸還與你就是了。隻是那些不過是婦孺,謝君若要立下大功,還需後繼發力。”

謝頤既得允諾,連連稱是,心中也想著屆時如何再向行台討詔,於是匆匆向陸昭告了辭。待謝頤離開後,陸昭方長舒一口氣,笑著對四周神色複雜的侍從們問了一句:“今天中午吃什麽?”

攜了陸昭的手書,去找陸歸。見陸歸果然將已整理出來的戶簿交給了自己,並率兵南歸,這才長舒一口氣。在安頓好所有事宜後,見民心穩定,這才重新上書行台,懇請行台出詔壯丁等安排事宜,並彈劾北海王元丕枉顧朝廷政令,徇私廢公。

“嗬,胡虜同席,武夫共列?”營寨內,元丕數十年如一日地仍將雙腿浸泡在高桶的熱水中,聽著侍從為他回報公府內的境況,聽罷後冷笑一聲:“謝家犬兒竟敢如此羞辱老夫與北鎮將士,還上書彈劾。”

那仆從道:“這幫世家聯合起來,沆瀣一氣,當初北海公就不該放他進府。”

元丕卻擺了擺手,當初他將謝頤的職位調給了陸歸,放謝頤去找陸昭對峙,就是為了讓陸、謝兩家生些齟齬。如今被陸昭反打一槍,倒也不覺得委屈,反而語氣間有些讚許道:“小貉子倒是有兩下子,小央子一個又一個地架著,那謝家犬兒性子不剛烈,被操縱那是早晚的事。陸歸那邊怎麽樣?”

仆從回話道:“車騎將軍倒也沒爭,與謝家子交接了人馬後就直接南下了,大概這兩天要回秦州。”

“沒張羅著把妹妹要回去?”

“那倒沒有。”仆從搖了搖頭。

元丕的腳有一搭沒一搭地踩著桶裏的水,最後長長呼出一口濁氣,道:“行台彈劾責問沒完沒了,該調用的物資總也不到,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才能回攻長安!去傳我的令,這六鎮壯丁分一半給那謝家子,他樂意辛苦倒是省了老子的事。那小貉子手也辣的很,你轉告符明安,讓他先不要送走陸歸,先把太子妃送回去。前朝後宮不相統,老子既不是宗正又不是三公,不耗費那米糧養一個攪風弄雨的小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