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27章 站隊

永寧殿回廊處, 半輪月色自雲端漏下,將青石鋪就的地麵照的如霜鏡一般。吳淼一步踏入,竟無一點聲音, 如赤足蹈於冰上。他小心翼翼地漫步其中,樹影輕搖, 宮燈流轉。倏而一陣刀風刮過, 吹卻了水月幻影,枝丫下潛藏的利爪,黑暗中跳動的獸目, 在這一刻無聲無息地攀上了他的後背。此時他不過是一隻聽冰之狐,而上一次成就他此態的, 是易儲之變前的夜晚。

吳淼神色凝重,他從沒忘記過陸振的猛虎獠牙, 也從沒忘記過那個吳郡小貉子是怎麽與自己一唱一和後拿走赦詔,去關隴世族那裏招兵買馬的。他原想待時機成熟, 便為兒子在崔諒處謀求一個軍職,隨後想辦法運作, 將皇帝帶出長安。這樣既可以保證皇帝的安全, 又可以遏製陸家與其他世家在行台的力量。然而這樣一個計劃竟這樣被陸家給截胡了。

吳淼神情凝重,歎了一口氣,他現在不知道城外到底有多少股力量, 也不知道陸家是受誰的詔命。但依他來看,除了先前皇帝所發的衣帶詔有號令各方回攻京畿,那麽目前仍掌握印璽並且可以授命的隻有皇後和太子。

他必須弄清楚陸家是奉誰的詔。如果陸家奉皇帝衣帶詔亦或是太子中外督軍事下達的手令, 那麽結果尚可以接受。但如果陸家拿出一份皇後的詔令, 那麽背後的意圖就太值得深思了。

如今太子隻怕仍在隴地,如果不能在陸家人攻克長安之前到達皇帝麵前, 占據一個擁有事權的位置 ,那麽問題就不僅僅是一戰之功的評判權交到他人手裏那麽簡單了。在行台與太子歸都的問題上,陸家可以竭盡所能拉扯出一個巨大的空窗期,在這段時間內與各方談判,進而做出最利於自己的人事布置,譬如禁軍。

現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保住許平綱。陳霆已經為陸家所用,崔孝既被殺害,那麽許平綱的死也是早晚的事。由於許平綱與自己有所交往,原長安城宿衛有不少都在許平綱部任職。若再讓許平綱落入虎口,那麽陸家很可能會借由此次大功,將宮城禁軍進行一次大換血。以陸家的方鎮之威,中樞之力,日後必然會是另一個賀家。

思至此處,吳淼喚來王赫,如今王赫仍是殿前衛,算是崔諒鬆口允許記在他本人名下的部將。陳霆領人繳殺崔孝部眾時,王赫等人因在東配殿內執勤,因此未受荼害。“你現在隨我入殿麵君,請皇帝口諭。”

片刻後,吳淼與王赫已從皇帝的居所中行出,遠遠見陸振正坐鎮宮苑大門口,遂笑著走了過去,道:“小兒輩欲誇功,我等也當助力一二。”說完吳淼把皇帝的手詔交與陸振手中,這份手詔雖然沒有皇帝印璽,但仍能看出來確是皇帝本人手書。

吳淼道:“想來報國之士已準備攻入宮城,我等受皇命前往長樂宮北門與西廊橋招安,還望靖國公放行。”

陸振恭敬接過手詔,在閱覽過手詔的內容後,遂將其還給吳淼,略帶微笑道:“太尉國

之肱骨,隻是我等奉職固守此處,讓太尉與王將軍出去容易,但若再帶人進來,恐難從命,還望太尉三思。”

吳淼亦是一笑:“吾等報效國家,便是死在外麵,也是人臣本分。”現在誰都不知道長樂宮內外境況如何,但這些朝臣中,隻有他有宿衛的根底,即便是冒著性命危險,他也必須替皇帝邁出這一步。

陸振聞言也知無法拒絕,旋即命人讓開一條道路。

“太尉,太尉,如今殿中如何啊?”

“皇帝身前都有哪些人啊?”

吳淼既走進這些朝臣之中,便有人敢上前來請詢,殷勤之態與在涼王反叛時那場議事會上相去甚遠。吳淼隨對人情冷暖司空見慣,但目視這些朝臣時仍覺惡心。吳淼哪能不知這些人打得什麽主意,他們此時此刻沒有半分考慮過皇帝如何,不過是想在王師回攻之前在皇帝麵前占據一個有利位置,來日更方便品評他人罷了。

此時薛琬站了出來,道:“太尉,如今位高堪任者僅有太尉一人,但長樂宮卻有四門之塞。吾願為皇帝陛下坐鎮一門。”

吳淼停下了腳步。不得不說,都中宿衛雖然由不少人都是自己帶出來的軍功子弟,但經由薛琬提拔的也不再少數。再加上薛琬與賀禕經營這些年,也算得上根底牢固。皇帝之所以願意出這道口諭讓他們前往各方平叛,其中便有製衡陸家這一考量。既然如此,那麽引薛琬入局也並無不可。況且如今他的人手也確實不足,除了要集結長樂宮遊散在外的宿衛將領拿下司馬門,還要防守西麵廊橋與北闕。隻可惜,他的兒子不在此處。

吳淼思索片刻後,對薛琬道:“我自領人去攻司馬門,王赫,你與薛公共赴長樂宮北門招安許平綱。”

薛琬聽聞後頗有些失望。司馬門和武庫乃是宮城之重,吳淼必然是要親自出馬坐鎮的。他原以為坐鎮北門的任務會交到自己手上,而王赫會派去駐守西廊橋,畢竟許平綱這邊需要有一個兩千石壓住場,屆時他自然會將許平綱收為己用,進而對西、北兩門都有所掌握。可如今平白無故跟了一個王赫,著實不太方便,遂道:“太尉,西廊橋處隻怕還需要王將軍……”

“不必。”吳淼自然知道薛琬要玩什麽鬼花樣,必須要讓自己這邊的王赫參與,不會讓薛琬獨自運作再度把持宿衛。不過陸家如果有清理宿衛的打算,大司馬門與北門都是重點。大司馬門太重要,他必須親自守。而北門那裏,他就必須要借薛琬這個前三公的名頭,把陸家的人嚇退掉。不管怎樣,多拖延一段時間,日後太子回來,局麵總不至於太過失控。

吳淼進而解釋道:“若我能占得司馬門繼而收複武庫與丞相府,西闕自然無憂。然而北門重地,不可有失。無論何人攻入,隻要不是太子,薛公務必將人攔於門外,不可其入內。”

說完也不待薛琬再辯解,吳淼點了五名親將隨從,徑自奔往西門。

麵對兩位高位者相繼離開,在場眾人也開始竊竊私語。如今陳霆與陸振守在此處,他們不得進入,隻怕已經失去了在皇帝近畔品評他人的機會。繼而,這些人開始思索接下來的策略。進攻京畿的人雖然不知道是誰,但這必然與日後的仕途休戚相關。現在他們必須立刻決定在這場浩**中立在哪一個位置,執哪一種立場,假以哪一種姿態。

“我等亦隨太尉監守武庫。”

“薛公之家素有底蘊,應依薛公名望,召集舊時宿衛啊。”

“靖國公拱衛皇帝,我等亦不得擅離職守。應恭請皇帝下詔各方,升殿議事。”

眾人此時議論紛紛,旋即各奔東西,有的仍守在陸振身前,似乎決意與陸振、陳霆共同守衛這片殿宇。每個人都去選擇自己認為最正確的道路,因為他們知道,如果太子已注定不能夠第一時間出現在這裏,那麽在這段空期內,長安朝局必會迎來一次改天換地的調整。平叛的武功他們已經不能夠去爭取,在投奔太尉抑或投奔大長秋的過程中,爭取那一點點事功也是捎帶手的事。但是隻有在關鍵時刻抱緊團站好隊,才能一同抵抗接下來的滔天巨浪。

東方曉色,寬闊的馳道邊宮牆聳立,抬頭便是深不可測的天穹。霜與雪撲撲而落,落在女侍中闕翟的金色華蟲上,精致的藻紋與粉米紋上,華麗的黼黻上,竟有明星熒熒之惑。在一片寂寂天地之間,陸昭所領一行人與王嶠所領世族子弟的武裝匯合,繼而疾步行往北門。

北門高闕之上,薛琬看到近五百人的武裝肅穆行來,繼而泛起一絲冷笑。五百人,不管是逆賊還是王師,在他眼中都不足為懼。然而當他看到為首的是女侍中陸昭,中書監王嶠跟隨其後時,臉上的笑容頓時黯淡了下來。

昔年落敗的屈辱兜上頭來,從三公之位跌落的疼痛仍如刀風一般鑽心剜骨。他目視鄭崇受刑身死,在那一杖杖落下的時候,一條兩千石世族的性命就此了結,同時他自身所有的榮耀與自信也都就此捶滅。而現在,為首的惡煞步履愈近,而他手中握著的劍柄也開始隨之顫抖。

許平綱斜睨了薛琬一眼,他素來對高門世家無甚好感。投靠吳淼則是考慮吳淼本人的威望,其中還有利益的考量和對跟隨崔諒由來已久的失望與絕望。

誠然,他可以再相信主公一次,攜部將殺回永寧殿,但一想到他即將麵對的是死守在內的陸家與眾多高門朝臣,便猶豫了。即便殺回去又如何呢?殺掉這些人,主公即便得勝歸來還要對世家加以安撫,屆時殺人這筆賬隻會落在自己的頭上。那麽日後他的未來又會如何,跟隨他的人未來又會如何?會不會在接下來的權力更迭中以濫殺的罪名被再次清洗掉?

“陸侍中,王中書。”薛琬站在城牆上,看清了來者,“皇帝陛下仍在安歇,爾等若要見皇帝,還需稍等片刻。”

長樂宮北闕下,陸昭揚了揚手,示意眾人停了下來,隨後讓張牧初上前喊話道:“皇後禦前女侍中、開國陽翟縣主、持節奉皇帝陛下詔、皇後諭令,率領王師平叛。城上何人?若肯歸於王統,開門請降,以往惡行,既往不咎,來日斬敵,更可議功封賞。如若不肯投降,休怪刀鋒無情,軍法皇命之下,違逆者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