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秩序
永寧殿前, 陸振自立於廊下,目視陳霆領一眾將士將如潮的群臣堵在殿門外。天色一片鐵青,四方皆兵, 陣勢洶洶,而他披甲執劍, 隻可向前, 再無折退。
陸振不願此時入殿麵君。女兒領兵入宮,執何旗幟,執誰手令, 殺了什麽人,又救了什麽人, 已非他可以幹預的了。再險一步,待城外長子攻入城中, 領兵將宿衛與朝堂徹底清洗,也都是一念之間的事。若女
兒真走出了那一步, 他寧願在第一次進殿以威勢之姿入內也不願以一日改兩顏的姿態立於青史。
此時隻聽北方一聲巨響,金紅的火光將濃雲撕開一道裂隙, 這道光芒在陸振的眼中熠熠閃耀, 仿佛複國的窗口在這一刻徒然打開,而這一刻的天地同協力可能以後再也不會有。然而片刻後,火光在陸振的瞳孔中漸漸消散, 隱藏在背後的英雄不自由,也從陸振的腦海中推演出了水麵。
這是一個國家啊,不是城北賣貨郎的攤兒, 一個人吆喝。所有方麵的利益你都交割清了嗎?國家權力的網絡你都滲透到了嗎?天下那麽多的州, 那麽多的郡縣,輿論上你讓各方感受到平穩的過渡了嗎?
複國之光閃亮的那一刻, 又有多少人知道它的空花夢幻。而現在,是否尋光之源,尋利之誘,全在他的女兒手裏拿捏。隻是水勢就低,人心向高,江山權欲的膨脹永遠沒有極限。他的女兒扛得住嗎?
大司馬門上,吳淼已身著甲衣,身上盡是血漬。四十年軍旅浮沉成就了如今的威望,拿下大司馬門與武庫也算僥幸成功。現下他已集結兩千餘宿衛,隻要守住此門就能靜遏內外,把控住內部出詔的合法性與話語權。如果那個小貉子在拿下許平綱部後攻打司馬門,那麽他就可以立即判定陸家想要禍魏複國,無論如何他都會盡一切力量,把貉子的餘部射殺在此門外。
廊橋淩空,冬雪化為冬雨簌簌而落,在許平綱等三千名宿衛的圍拱下,陸昭一步一步,拾級而上,走向廊橋的拱頂。她如今隻需要跨過它,等待兄長的軍隊與自己裏應外合,就可以把帝國最後一塊實質性的壁壘打下。
濕氣幽微,連帶著燭火也明明滅滅,此時抬頭望向拱頂處,竟如同懸崖一般,所見僅有天宙,並無彼岸。當登上拱頂的那一刻,陸昭看到了豁然開闊的兩宮,並無燈火璨金,大司馬門黑壓壓落於正中,靜默之中,唯有死寂。
陸昭慢慢探出手,在一片死寂之中感受到冰冷地雨水正在自己的手心匯聚。遠處的司馬門那樣矮,那樣小,隻要她一覆手,便可將上麵唯一的火光澆滅。
可是,這死寂的皇權,在風雨中搖晃的殘破樓閣真的就差這一手嗎?
當年的琅琊王氏有多強,王舒、王彬、王含等各居方鎮,王導坐鎮中樞,天下兵甲王家掌半。可是當王敦第二次作亂的時候,為何結局是那般大敗?甚至如果在第一次王敦之亂時,司馬睿沒有去動江東世族的人口賬簿,王敦還能昂首挺胸地走進朱雀門嗎?
是,現在是門閥政治,皇權艱難地抬起了一點頭,隻要她陸家想踩下這一腳,皇帝也逃脫不了吃泥的命運。但這個皇帝卻並非可有可無,因為所有當權的門閥,他們所執的權柄並非憑空滋生,而是來自於皇權。在皇權微弱的時候,門閥對整個權力網絡進行了截流,共同分享著這個皇權。
一旦皇帝垂危,皇權不穩,所有的門閥勢力都會隨之搖曳。當她貪婪地吞噬它的時候,粉碎它的時候,同時也扼殺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那些曾經來自於皇權的名分與借由皇權產生的力量會瞬間流走。然而這些力量不會憑空消失,繼而那些原先服從於陸家、追隨陸家的勢力大半會拾起這股力量,成為陸家新的掘墓人。
陸昭停在廊橋上,沒有回頭,她不敢看身後王嶠的眼睛,許平綱的眼睛,薛琬的眼睛甚至是陸衝的眼睛。她知道一旦她踏過這一步,脫去皇權給予自己的最後一件外衣,背後便會有刀紮進自己的胸膛。
此時此刻先不要說複國,隻是安安靜靜地把皇權賦予的自己的力量剝開,審視自己真正所剩,便可知道最好的結局不過是換一個人囚禁在這深宮之中。百年的皇統寫在史書上,終結不過一個“篡”字,可是其力量或許衰微,但秩序仍在,正如許平綱的低頭,元丕的服從,他們並非向陸家或是皇權的力量低頭,而是向秩序低頭。而她如果想走的更遠,現在要做的是要告訴所有人,秩序已經歸來,並且早於所有人開始著手構建打著自己烙印的新秩序。
陸昭瞟了一眼這一捧雨水,無論她的手指並得怎樣緊,涓涓水流都在不停地沿著指間的空隙漏出。陸昭笑了笑,落了手。黑壓壓的人群中,吳玥也將放在匕首上的手落了下來,他目視著陸昭轉身。在那轉身的一刹那,天光湧出,死寂的皇城恢複了稀薄的色彩。
“侍中緣何不踏出這一步?”在趨往永寧殿的漫漫人群之中,已至陸昭近畔的吳玥忽然問出了口。
陸昭停下了腳步,凝視著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吳副尉:“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吾有吾道。”
永寧殿前相互僵持的兩方,從先前的一方列陣嚴整、一方散漫無從的局麵,漸漸演變成雙方氣勢洶洶的混亂抵抗。
“陳霆你這逆賊,竟敢挾持君上!”
“南國貉子陰險,欲挾君南下複國,我等不能讓他們守護皇帝!”
聽著眼前的咒罵聲,陸振的臉色已經越來越差,放在佩劍上的手慢慢摩挲著劍柄,似是在安撫與煩躁一同升溫的殺意。此時陳霆趨步至廊下,一手抓住陸振的衣袖,歇斯底裏道:“靖國公,你們陸家到底是要做什麽?你現在去聽聽那些外麵人說得話。我投誠的可是帝王啊,你若敢害我……害我至此,我必將你千刀萬剮!”
陸振明白此時的陳霆已幾乎到達一個忍耐的極限,現在長樂宮北門與長安北門攻破的而消息已經陸陸續續傳了進來,所有的人都是陸家勢力,這難免不讓大家有所猜想。早先王謙也幫忙出殿勸阻,然而收效甚微,反而被眾人罵攜關東大勢淮穎水帶聯合貉子複國,總之是怎麽髒汙怎麽罵。這些人的嘴臉在這一刻也都暴露無遺。隨後皇帝又送出手書一封,雖是給眾人看,卻也是在安撫陸振。此時陸振更加堅定,無論女兒如何選擇,皇帝都不能落入這幫豺狼的手中。
陸振此時隻能盡力安撫陳霆:“崔逆在宮城勢力不淺,各家心懷鬼胎,我兒雖破城門宮門,但也難免被托住。”
“拖住,拖住。”陳霆已是欲哭無淚,苦笑著將兵戈扔向地麵,“靖國公,我不是你,你的妹妹是皇後,你是外戚,你的兒子執掌方鎮,你的女兒是西北首望。我不過是個背主的不義之人,曾經謀逆的亂臣賊子。你讓我,去拖住他們?”
陸振明白陳霆此刻遭受著怎樣的壓力,如果陳霆在外麵對抗的太狠,來日即便可以重歸朝堂,未必就能與自己一樣安然無恙。
“陳公,陳公。”陸振彎下腰,執起剛才被陳霆扔下的兵戈,親自交到陳霆的手中,“再給我半個時辰的時間。如果王師仍不能至,你我一同前往大司馬門請見老太尉,由他出麵攜群臣拱衛皇帝陛下。至此你我不論功勳,不論曾事何主,僅論這一年來你處處保全我老朽的這一番情誼,就算是我身死,也要保你得立一處善地。”
陳霆心中不忍,忿忿一歎,奪過陸振手中的兵戈,重新回到了永寧殿前抵擋這些朝臣。
陸昭與一行人離開廊橋,已近永寧殿,此時從東麵亦有一眾人馬奔來。
“是崔敬。”許平綱沉聲道。
意識到對方的調虎離山之際,崔敬也是匆忙趕回。他為崔諒嫡子,素被愛重,此時也帶了頗多兵將,雖數量不如陸昭多,但勝在有馬。
“列陣,迅速列陣。”吳玥與許平綱反應最快,紛紛命眾人重新整列隊形。他們這一行人無馬,對方衝殺進來,必須要有足夠牢固的陣型才能保證不被衝散。好在這一行人中有大量宿衛老兵,片刻後一個完美的槍陣便已列出。
崔敬騎在馬上,看著眼前被圍拱在其中的陸昭,冷笑道:“一隻母貉子。”正在眾人隨之哄然大笑時,他忽然看見不遠的後方亦有一支百人騎兵漸漸靠攏過來。
“昭昭?”
一如一次又一次的沒有作別,元澈再一次喚出了她的名字。他與她數年前的邂逅相遇,如今想來也未曾做過什麽努力,原來不耕而收乃是最高境界。就這樣見到了心裏一直所期待的人,一直所思念的人,無需努力去調整內心的情感,臉上的表情。傾蓋如故的喁語,即若相逢的詩句,從古至今,永無斷絕,說得不過是一句——“原來你在這裏。”
元澈騎至陸昭身邊相護,而後狠狠看了崔敬一眼。
“傖子?貉子?”崔敬不知來者身份,怒喝道,“你們是什麽人!”
元澈沒有理他,輕輕俯至陸昭身邊,話隨熱氣嗬至她微紅的耳畔:“卿卿,我們罵他們什麽?”荊州軍居天下腹地,既不算南人,又不算北人,因此大江南北都罵。
陸昭強按下自己跳動不安的心,片刻後從腦海裏尋出了一句頗有地域歧視的稱呼:“傒狗。”
元澈笑了笑,舉槊指向對方,喝道:“傒狗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