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33章 抗衡

陸昭看了看眼前年邁的太尉, 來日之長安,在外朝官勢力未被陸家沾染這段時間內,最有力量的抗衡者就是吳淼。

隨著賀禕之死, 吳淼會重新接手一部分宿衛力量,三公之位也會重新調整, 甚至皇帝還會不會沿用三公製度都值得存疑。不過在處處對立之中, 陸昭也找到了她與吳淼的共同訴求,那就是維持長安的穩定。

因此陸昭也不客氣道:“此次攻入京畿,欲穩定長安, 晚輩有如下思量,還請諸公斧正。如今崔諒殘部仍在灞橋附近, 毗鄰長樂宮,隨時都有回攻宮城的可能。可先遣車騎將軍輔弼, 控製外城。但仍需德高望重者前往隴上,作為長安方麵的代表安撫百官。其次, 皇帝陛下身體狀況不佳,自賀氏謀亂後, 丞相府幾經易位, 政務蕭條。太子亦肩負行台之任,遷軍歸都之責,長安方麵隻恐力不從心, 還望太尉能夠代理丞相部分職務,為太子輔政。至於宮城重闕,晚輩既為勤王之師, 衝鋒之先導, 理應自勉克勞,不敢有辭, 忝預長安軍務,協同公車司馬,防禦兩宮與東闕。”

陸昭引前車之鑒,崔諒入主長安,自封丞相,軍政全掌,但從名分而言,完全不能服眾。這也就意味著崔諒必須要用額外的利益和精力去擺平這一股不滿勢力。現下,陸昭並不打算去碰外朝官勢力與三公職權,既然無法拿下名分倒不如圖謀實利,專心致誌地拿下禁軍更加重要。

另外對於吳淼這個老太尉,她也願意高高供在外朝。說真的,她不

怕吳淼攝政太深,反倒怕吳淼拍拍屁股走人。一旦軍功勢力沒有了頭麵人物的支持,必然會惶恐不安。屆時會回頭看看自己,那個時候自己隻怕怎麽看怎麽像下一個崔諒,惹人生厭。

如果她料算的沒錯,薑紹會出麵上隴,吳淼又攝丞相之務,屆時德高望重的離開的離開,就任的就任,這樣像尚書令等中朝官就不會有足夠分量的人物來配置。而她的最終目的也是不小,那就是以執掌禁軍的優勢出手拿到錄尚書事的權力。

如果剛剛那個構畫能夠得以實施,那麽皇帝和太子無論是出於信任考量還是平衡考量,都會讓自己錄尚書事,從而加重圍拱皇權的中朝官的分量。不過想象一下,皇帝外朝要麵對一個不喜已久的吳淼,中朝官又要麵對一個曾經恨不能殺之後快的自己,平衡是平衡了,但那份痛苦也實實在在增加了一倍。這麽一想也頗滿足了自己的一番惡趣味。

“這……”吳淼略微猶豫了一下。說實話,宮城防務他不打算徹底放手。但對方已經明確打算引入了太子的嫡係公車司馬馮諫,那麽自己便沒有充足的理由去質疑陸昭的動機。

正當吳淼思忖的時候,許多朝臣開始出麵,頻頻勸道:“太尉,陸侍中所言乃是正理,為國為民,太尉千萬不可推辭啊。”

勸說的這些人大多為先前更化改製時的臣僚,他們太清楚隻有把吳淼頂在這個位子上,外麵北海公元丕入主長安的可能才會更小。

陸昭靜靜而坐,幽白的麵頰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這些人會拉著吳淼坐上這個位置,而一旦如此,吳淼的勢力範圍便緊緊鎖在了丞相府附近的大司馬門與武庫周圍,職權上也很難幹涉自己滲透禁軍。但如果吳淼不接這個位置,下場可能更慘,會被那些世家認為拒絕配合,甚至會懷疑其與北海公元丕為同丘之貉。一旦他表露出這樣的意願,那麽對不起,這個攝丞相事他們轉頭會交給薑紹來做,而吳淼則會被打發到陸昭挖的另一個蘿卜坑裏,前往行台,徹底滾出長安。

不過對於陸昭來說,她更願意用吳淼而非薑紹。首先她與薑紹同為外戚之貴,所處位置相同,實在不必給對方提供這樣一筆政治資曆。其次,放到今上眼中,吳淼政治汙點也算不少,完完全全有和自己比爛的實力。日後真鬥起來,差距也不會太多。

此時薑紹忽然幽幽道:“陸侍中奔赴京畿,實在勞苦,若要預軍務,則需開府,我等既為長者,也不該讓一晚輩勞碌如此。我建議還是讓太尉與衛尉執掌宮城防務,至於丞相事務,朝中不乏人才,可以分領。”

開府可以征辟掾屬,這對於所有人來說並不陌生。但是陸昭是打算以軍務開府,便會與文職大為不同,如此一來規模可謂浩大,這樣儀同三司這個級別要不要給,便在眾人眼中則各有揣度。可能薑紹不忿於陸昭開府儀同三司?

陸昭微微抬了抬眉,道:“同為國家,不敢言累。不過車騎將軍部確實需要修整,隨後撤回淳化,晚輩自與太子殿下回行台準備。”

“不可!”陸昭話音剛落,便被吳淼與眾人強行打斷。車騎將軍部一旦撤軍,則意味著經濟附近的力量元丕一家獨大,哪個執政世家都無法接受。

更何況一個元氏宗親在長安一家獨大,背後的政治信號與危險的氣息可以說是一個外戚的數倍。許多表態看起來無足輕重,但宗室仍是一個強烈的政治符號,會給人們帶來太多的遐想。

外戚終歸是異姓,即便有所圖謀,為了名分上的合法性還需要做出很多突破。而元丕的到來,皇帝病重,一旦有什麽突發事件,他吳淼和楊寧加起來手中能有多少人來保證皇位傳承到太子手中?唯一的結果就是元丕以宗室名分加絕對兵力接手整個長安的軍政,而這將會給整個朝廷帶來不安。元丕也是有兒有女的人,麵對這樣的一個**能不動心?他的那些手下看到這樣一個巨大的**,能不逼著元丕動心?

陸昭這一走看似輕飄飄,但卻留下了一場隨時引爆天下的大火苗讓他們去捂。屆時長安也亂了,兩邊也掐的差不多了,陸家攜太子的行台再把長安打一回,輕車熟路。作為碩果僅存的一方力量,所得必然要比這一次更多,朝堂局麵也要比這一次更加傾斜。

吳淼趕忙道:“陸侍中既能衝破敵陣,攻入京畿,必可守衛宮城,調動得當。長安防務,便由陸侍中統領。”隨後又轉向薑紹道,“薑公乃禦史大夫之重,三公首望,惟乞薑公統籌行台百官日後歸都之事。”

薑紹道:“太尉之托,怎敢推辭。某雖老弱殘軀,也要追驥後賢,待請命皇帝陛下後,自當前往,即便死在隴山,也絕不負使命!”

什麽情況?眾人紛紛莫名其妙地看著薑紹。怎麽前一刻還在質疑陸昭開府預軍務,現在就把所有的位置給定下來了?

陸昭強忍著不適看完了薑紹一番假惺惺慷慨陳詞,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她同樣看清了兩位權力高手的一次交鋒。

薑紹先前反對根本不是在反對她開府,而是在刺痛吳淼,讓吳淼親自開口反對,以求自己前往金城。如此一來,中樞層麵他可以去交涉獲利,至少保住薑昭儀與淄川王背後的謝家。而此後京畿內的權力紛爭不管鬧到何種程度,都和他沒關係了。他永遠都是禦史大夫。

而吳淼的決定也是顯而易見,與其讓另外一個公在這裏添亂,倒不如自己一家掌事。如果長安一旦有什麽危險,那麽金城那些軍隊沒有來得及開到長安,就是你薑紹一個人頂鍋。至於長安方麵,吳淼有著一個絕對底線,那就是不允許任何人重回賀禕的局麵亦或是對儲位有什麽搖晃。

而在二公深藏不露的交鋒下,陸昭的開府預軍務也就被默許。其實達到這個目的,陸昭已是滿意,至於規製是否儀同三司,她反倒不甚在意。

帶著這樣一個結果,陸昭與吳淼等人陸續離開了西配殿。吳淼與薑紹二人先行草擬奏疏,陸昭走出殿外,此時父親正站在廊下。她看著父親,一身甲胄,手持長戈,眼睛微微有些酸楚,她明白他的父親為自己擔當了多少,也明白他的父親將會有怎樣的結局。

“昭昭。”意識到女兒在身後,陸振慢慢回過身。當他看到女兒包裹章服的削瘦身形時,不免嘴角翕動,熱淚盈眶。時至今日,他與女兒各自堅守,他來頂住所有的壓力,而女兒來衝破所有的難關。沒有完成,便不敢言累,沒有看清前路,便不敢輕論去向。一切用鮮血付出,一切用生命賭咒,不過是為了眼前這一刻。

當女兒與吳淼、薑紹一同邁出這個殿門開始,陸振便明白,陸家在權力場上已有了截然不同的躍升。他們也不必再戰戰兢兢生活在繡衣禦史的包圍下,不必再害怕隨時斬落的鍘刀與某一日賜下的白綾與鴆酒。他們可以挺身走入朝堂,用名望與事功同三公之位抗衡。

他顫顫巍巍伸出雙臂,與女兒相扶。他將女兒的手握了又握,隨後吸了吸鼻子,道:“西堂裏有茶水備下,先去那裏休息,準備麵君吧。”

烏雲散盡,金白色的日光湧出,真正的光明重回到陸家每個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