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窮圖
二月辛酉, 金烏初升,棲於玉欄,片刻後, 便有霞氣繚繞蒸蔚,如鏡台噴花, 綺羅環扇。區區五日光景, 長安城與宮城靖安,部分朝臣已歸家看顧,城東的灞上戰場也基本清掃完畢。
王師與叛軍的對抗不過是天光之下奔流的渭水, 但王師與王師之間的抗衡才是萬流相匯處的暗潮湧動。世家與世家的糾葛,中樞與地方的權衡, 人人心裏的一盤算計各自擺開,局勢不可謂不險惡。
女流、小輩、佞幸、外戚, 四種描繪加身的陸昭如今掌控禁軍,為解救禁中皇帝的第一人。而關東王姓諸家、北鎮的國公宿老、荊揚的後起之秀以及隴上的行台高官, 如此舉足輕重之人,卻不得不在這個清晨, 仰望那片異樣卻瑰麗的日光。
而正是在這一天, 車騎將軍陸歸領皇帝詔命請人封鎖潼關、武關,避不出戰,並書信與北海公元丕, 請其總領雍州戰事。這既是出於對大局的考慮,亦是對陸家安全的考慮。畢竟他與陸昭首攻京畿,已是大功加身, 實在不必再與他人爭功, 強出風頭。如今時節,他最重要的任務是守住長安門戶, 配合妹妹完成一個權力躍遷的過渡期,維護局麵穩定,不激起任何一方掀桌子。若陸昭所料不差,五月以後,各個勢力都會逐一匯聚到長安附近。在此之前集中完成人事方麵的安排,畢竟放眼遠量,門閥執政下不可能允許一家長期的獨斷專權。
這一日,陸昭也正式前往吳淼所在的丞相府參與議政。丞相府掾屬大抵保持了賀禕時期的狀態,以東西曹掾為首,通過調整人事來實現政治目的。而兩曹在職務上則是東曹更重,畢竟東曹掌握時下兩千石升遷調任的品議權,能得此任事的子弟必然是時之高選,乃是更高於中書的起家官。而西曹不過是掌公府之內的典選,出任者親則親矣,貴未必貴。
陸昭前往丞相府前已悉知,如今東曹掾是先前被賜婚的薛芹,算是吳淼對於皇帝布置的呼應。而陸昭之所以來丞相府議事,也是為了行台歸都後各個官員們的任職問題。看來吳淼是將陸昭的老對家薛氏擺上台來,和自己對抗。
陸昭的到來並不是秘密,在名刺奉與吳淼後,丞相府和太尉府班底都做出了回應與布置。如今陸昭算的上是舊勳赫赫,履曆上亦是無可指摘,又是西北世族首望,如果公府接應不當,就連吳淼本人都要受到恥笑。
清晨時,便有公府屬官從各處搬來大批的竹製步障,分列道旁。公府內各個辦事堂間也設有竹障,將閑雜人等隔絕開,以便在主官們走動的過程中受到驚擾。
陸昭如今雖非丞相府屬官,但由於新任殿中尚書,也需向吏部上交一份閥閱。現下整個尚書省都處於空置,吏部由於謝雲的離開更不複存。好在王謙仍是尚書仆射,在府門負責接送陸昭的同時,也帶了一位曾經吏部的任官來接收陸昭的閥閱。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大多數人在任職前仍需在吏部掛號等待,直到尚書批複,才能就職。
迎接陸昭的除了王謙還有太尉府長史盧琳。盧琳先領陸昭與諸位掾屬見禮,隨後才帶著她往丞相府正堂內走去。
陸昭也曾與此地麵見賀禕,每次賀禕都是單辟一間屋室商議政事,因此她也從未見過丞相府的正堂。而吳淼行事作風與賀禕大不相同,在接見陸昭的同時也在對案上冗雜公文作諸多批示,時不時還要對周圍的掾屬們有所交代,與賀禕想比算是一張一馳。
吳淼見陸昭前來也旋即放下手中政務,正式讓大家與陸昭見禮,隨後微微一笑道:“事務繁多,禮節難全,還請女侍中不要見怪。女侍中竟願撥冗前來,實乃令人振奮。”
公府掾屬因世家出身自有行事風格,而吳淼身為太尉也自有公心——任何人的到來都不會因私而廢公。
陸昭連忙下拜道:“晚輩惶恐,太尉身係國事,本應日日前來請教。幸得太尉安撫眾心,宿衛皆思歸於王化,晚輩才能脫身,以全禮數。”
吳淼笑著抬抬手道:“疏見未必荒於國事,勤視或許有礙政務,非常之時,倒也不必事事周詳,隻要大體無虧即可。”
王謙亦陪笑道:“殿中尚書清理兩宮諸苑,也是為我等辟出一片清淨之地,可以籌謀國事,我等飲水當思修井之人。”
幾日下來,陸昭也發現了時人對自己的稱呼多有不同。打壓自己權威者,多願以女侍中相稱,以強調自己的外戚背景與女官身份。而景從者則多以殿中尚書相稱,意在鞏固她的權威,繼而達到穩固自身利益的效果。至於太子妃一稱,也就皇帝和後妃等叫叫。分封詔書雖下,但大婚之禮未成。這些人叫得如此迫切,不過是事權既不可得,占一占輩分的便宜也是好的。
隨著吳淼和王謙的相繼表態,眾人也隨著寒暄問候了幾句。隨後,吳淼則回到座位上,另在自己身邊不遠設一席,讓陸昭入座。同時其他僚屬也都放下手頭的事宜,準備開始議事。
“如今京畿紛亂,流民四起,各軍也不乏四周遊**就食。”吳淼既以維.穩為主,也就快速切入最關鍵的問題,“北海公如今已將崔諒部一網打盡,若要歸鎮,也理應入都受賞。因此我等也要將北鎮事務理出,屆時垂詢北海公。此外,去年上計結果,長安也急需知曉,行台方麵,還望女侍中可以出麵協調,盡快將上計名目送回。”
陸昭聞言後和手道:“上計名目紛雜,金城行台也將歸都,文移遷移之事,晚輩會與王尚書等說明,必不出錯漏。京畿左右,秦州已然大安,州府計目詳盡。太尉若需禦覽,晚輩自請秦州刺史謄抄上交,以備公府隨時使用。”
吳淼見陸昭頗為合作,亦點頭微笑道:“如此甚好,京畿附近本乏用地,若能得秦州支持,加以疏導,也是大善。”
陸昭道:“如今北鎮軍、民皆就食於涇水,秦州雖解小渴,卻難保國泰。當務之急還是要在北境設立郡縣,免賦稅,開放鎮民戶籍,使各家思歸。隻要能得安穩,生民自主動棲身,經營一方,倒不必事事仰賴聖賢,飽受壓迫。”
關中之地雖然繁華,但也是豪族林立,能否分出土地給這些北鎮人就是個首要問題。這些北鎮人常年遭受苦難與壓迫,驟見繁華,未必就肯甘於屈就世家蔭庇,久而久之反倒生亂。因此待春暖之後,還是要引導這些民眾回歸北鎮,隻要不強加幹涉,深耕幾年後,自然也是一片繁榮景象。
一旦這批流民離開,元丕的歸鎮也就少了一個阻礙,如此一來,朝廷的糧草重擔也就大大減輕了。與此同時,對於薛家的倚重也會驟然減少,這也是陸昭申行此舉的一個重要目標。
薛芹深知自家命脈在於何地,因道:“設郡免賦的政令,自當多仰賴金城王尚書。隻是前有吏改,後有北鎮之亂,如此匆忙定策,隻怕有問罪之嫌,反倒使行台歸都無益啊。”
陸昭卻笑了笑道:“也是巧,大尚書家郎君尚在淳化府上。昔年北鎮與台中若真有齟齬,想來謝郎君願意出麵調解。先前謝郎也曾附淄川王手書,聯係北海公,如今北海公南下,若需會晤,可遣謝郎,倒也不算唐突。”
吳淼則道:“政通人和雖是相輔相成,但也有輕重緩急,北鎮之事,還以政令為重。王尚書寬宏大量,自然不會以小人之心猜度長安。”
先前吳淼聞言,已是心中一突,當初他得知陸家在北鎮之亂中將謝頤救下,就知道陸家沒安好心。謝頤怎麽可能會心甘情願去為陸家遊說,不過是因為被陸家拘禁在淳化,以北鎮之亂肇始者為由加以拿捏。如果謝家出麵服軟,那麽下一步很可能北海公會借淄川王和謝家的勢力申請入都。
眾人也將利弊權衡了個遍。北鎮本就荒蕪,減免賦稅傷害不到自己的利益。至於行台歸都,他們也不關心,甚至希望行台不要太快回來,在避免自己的權力在長安紮根之前受到侵蝕。
至於北海公方麵,他們更不希望元丕與謝家達成什麽共識。政令可以把北海公送走,犧牲謝家也能把北海公送走。可由於謝家仍有淄川王這一關聯,一旦輕易放棄,謝家更有可能反投北海公倒逼中樞。陸家與兩家都沒有什麽仇隙,自然沒有壓力。但是他們,尤其是關隴世族,卻如置於火爐。如此看來,反倒不如用政令逼退。
如果通過政令能使北鎮鎮民回歸本地,多少也能督促北海公的歸鎮,大大緩解東麵受到的壓力。隻需等王子卿等人入關,局麵又會回到幾家門閥共同執政的美好畫麵。
不過吳淼和眾人也都意識到完成這個政令的一個大前提,那就是在整個政令的參議、決議與下達其間,尚書省完整地參與。但太子也歸台在即,如此一來,尚書印就必須留在長安,那麽找一個合適的人選來代掌尚書印就是大家必須推動完成的事情。不然元丕的問題永遠無法解決,世家集體各自謀算,長安京畿就永遠無法達到一個穩定局麵。而這樣一個人選,如今也窮圖匕現,清晰可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