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44章 止沸

二月初十, 朝議決定為時任殿中尚書的陸昭加錄尚書事。陸昭固辭不受。隨後,陸昭請調陳留王氏、京兆衛氏、河東柳氏、京兆韋氏、隴西彭氏、吳郡朱氏以及扶風馬氏子弟選入羽林軍,充任殿前侍衛。繼魏允被捕, 陸衝也因事功暫以散騎常侍的職位,假羽林中郎將一職。

兩日後, 朝議再請陸昭加錄尚書事, 陸昭仍舊固辭。同時,金城行台在得知元湛請移都平城之後,開始集體發聲抗議。中書甚至將大部分已經裝車押往長安的詔書全部撤下, 重新搬回了玉京宮。

長安城內發生的種種,對於早在二月初便退還灞城的北海公元丕來說, 已經明白了然。三公之製的改革,皇權與世家的暗戰, 乃是自崔諒身死熊熊烈火之後的漫長餘溫。京師回攻戰,陸歸僅僅有奪取北門之功, 相比於陸歸,元丕的戰機可謂大功。作為有著陣斬敵將願望的老狂人, 元丕對崔諒自刎的決策有些不滿。但如今看朝廷內的風聲鶴唳, 他心中亦是五味雜陳。

他已是世襲國公,統領北鎮,這樣大的功勳若是在年輕時, 可謂求之不得。但如今他在北境擁兵數萬,如此大的功勳除了招惹一個徒有其名的三公之位與旁人的側目,不會給他帶來任何的好處。大勝或可名留青史, 但完勝必將引火燒身。

身為宗室, 無論是長安還是行台的世家都對他抱有濃濃的敵意。甚至為了削弱他的功勳,開始命人散布一些謠言。譬如當年涼王攻打長安的時候, 他為什麽不出並勤王?此次勤王又意在何為?

對於種種潑汙,元丕並不作任何申辯。其實對於當年涼王攻打長安,冷眼旁觀就是他的本意。長安的帝王廢除了族製,鮮卑與宗室地位一落千丈。他真想看看涼王是否能攻入長安,將政局清洗,讓鮮卑和宗室恢複以前的榮光。他甚至對崔諒都不乏期待,他也知道當崔諒血洗長安時,就注定達到了此生權力的天花板。而僅僅是為了這樣一個天花板,崔諒以一介寒門之資而觸碰到這個高度,又付出了怎樣慘重的代價。

然而當陸昭來到北鎮的時候,他仿佛忽然看到了撬動時局的力量。她也是世家出身,但亦生長於皇權背景。在家學與經傳登峰造極的那片雪山之頂上,又露出一片火山的灰燼,她經曆過痛苦的打磨與欲望的啃噬。她將他引入局中,並向他表示尊重,但這份尊重的方式卻又小心而謹慎,對於郊祀的問題表達得更是隱晦。她小心翼翼操刀,精準地切割著各個勢力的利益點,以期避免任何衝突所引發的內耗。

譬如這次淄川王元湛所提及的遷都之事,陸昭甚至沒有表示出任何回絕的意思。而是稍稍繞了一個彎,通過將謝頤、魏氏父子捆綁論罪的方式,繞過了皇帝和心思不明的皇子們,來試著與自己進行一場對話。而後日,便是陸昭來灞城以來使的身份正式麵見自己。

二月十四日清晨,陸昭以殿中尚書身份,持天子旌節、騶虞幡,駕法簿,隨眾兩千餘人前往灞城外。騶虞幡乃前朝之最重者,每每朝局之危時,兵事之險時,多用以傳旨、止兵,見之者輒慴伏而不敢動。陸昭卻並不以此為重,命大部分兵員停留在灞橋以西後,僅領千人與隨駕過橋。而城上的北海公元丕見天子旌幡來此,連忙命人打開城門,隨後親自下城,依禮相見。

此時以元丕為首一眾北鎮將領,另並元丕的長孫元澄、次孫元深,齊齊整整跪在灞城門前。

陸昭也旋即宣讀了皇帝的詔書:“夫大德重義,亟聞其教,世敝國危,希遇其人。自非達義之至,識正之深者,孰能抗心衛主,舍身固節者哉!北海公丕,文辯優洽,秉尚貞愨。當要逼之切,意色不橈,厲兵誅逆,氣震凶黨。白刃交至,忠誌不移。古之懷忠奉貞,未雲出其右者。今封北海公丕為太尉,兼朔方郡太守,督北六鎮軍事,持節,平尚書事。”

原本元丕神色淡然,但是當他聽到加封太尉一銜時,已然有些出乎意料。最後聽到平尚書事的時候,麵色已轉為震驚。

陸昭深知元丕脾性,此行也沒有帶太多世家子弟,殿內禁軍還要交給陳霆與許平綱,因此僅帶了吳玥和一個不知道是不是冒牌的陳留王氏王赫隨行。

吳玥和王赫離陸昭較遠。王赫對這些官職頭銜並不熟悉,隻皺著眉頭不露聲色地低聲問:“這銜兒怎麽聽著和以往有點不一樣啊。”

王赫自崔諒進京後,執掌永寧殿周圍的宿衛,這種詔書聽得多了,竟也培養出一點語感出來。

吳玥輕笑了一聲,道:“你還真說對了,是和以往的不一樣。你以前聽的那些權臣的加封基本上是錄尚書事加侍中。”礙於禮儀,吳玥也沒

有與王赫多說,隻見北海公元丕激動地領旨謝恩,隨後引陸昭等人入城。

元丕畢竟年高,一場大戰下來也是精力不濟,但這次會麵卻不像上次那般泡腳濯足,而是衣冠齊整,連須發都精心修理過一番。

“陸尚書請坐。”元丕既入內,也不執那些虛禮,“陸侍中首破京畿,得建不世之功,倒是我等老朽汗顏啊。不知此次陸尚書是否也能成功錄尚書呢?”

先前陸昭傳書京畿已破,但長安北門的火光已是他拿到書信之後的事了。考慮到崔諒的兵力以及長樂宮內不可能沒有嚴謹的布防,再加上這幾日從長安城裏傳出的種種流言,他也不難猜出陸昭的書信乃是誑言,而自己著實被當成了七國之亂的梁王坑了一次。因此再見到陸昭,元丕也難得有什麽好臉色。

陸昭忙道不敢。

元丕也懶作糾纏,以這幾日長安的風聲鶴唳和自己敏感的身份,能得到太尉這個加銜,他已經知道沒有陸昭的推動和首肯,是不可能獲得的。而朝廷沒有令他立即罷兵,反而得到了僅次於錄尚書事的平尚書事,他也沒有什麽怨言。

陸昭道:“此次請北海公共平尚書事,也是皇帝陛下對北海公的倚重。如此,北海公倒也不必急於離開灞城。”

元丕明白,平尚書事這一加官可以說讓他有足夠的理由留在灞城,以便觀覽尚書省公文。不過元丕也清楚長安城裏那些人自然不會樂見自己真的入宮去平什麽尚書事,不然的話不會連侍中這個加銜都不肯給。有了侍中,可以隨時入覲麵見皇帝,再加上執掌禁軍的職權,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知樞要,平尚書事。

元丕落座後直截了當道:“既不必離開灞城,也不必入皇城吧。嗬,貉子可惡。大湯止沸,鼎卻未冷,你急著牽扯老子進去,要做什麽,老子還不知道?被皇帝摩搓得快受不了了吧。”

陸昭聞言也就不再多話。這位北海公的路數著實和其他世家有些不同,說話直刀子似的捅來捅去,奈何資曆太老,她連還嘴的餘地都沒有。

元丕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幹涸喉嚨,隨後開口道:“這個平尚書事,我就不接了。入城實在不必,至於陸侍中要領尚書事還是平尚書事,自決即可。”

陸昭道:“餘下仍有一事,想請教北海公。”

元丕知道陸昭所言乃是魏允、謝頤、魏明等人一事,這個案子在長安攪得風生水起,一是為了平下遷都一事,其次是要讓元丕對於此案有一個發表意見的機會。由這個意見,世家們也能看出北海公本人的一些意象,倒非一定要置某一方亦或某人於死地。

元丕道:“魏明私交諸侯王,扣押文書,我欲收而斬之。至於謝家子與那個羽林中郎將,本公於北鎮時既未見人也未有深交,不若請詢司徒,以免失之中正。”

對方既然以表明要嚴懲魏明,也基本表態斷了魏明與謝家的線,更不會再與淄川王元湛有什麽瓜葛。

營帳內的大事,王赫與吳玥無法參與,兩人借在帳外休憩的時候,閑談了片刻。王赫先前覺得此次分封略有不同,如今聽吳玥講解才發現大有意味。

“曆來非尚書省官員參與尚書事不過四種,錄尚書事、平尚書事、視尚書事和省尚書事。錄即領也,領尚書事者可處理尚書省所受文書,有一言決策之權。平、視、省就相對次一等,即評議、參與、兼顧之意,並無決策之權。若領尚書事如霍光等重臣,便可算皇帝的輔政重臣,這樣的頭銜多加在三公之後。若僅領三公而不涉尚書事,勢位就要少一大塊。”吳玥耐心解釋著。

王赫問:“那如此一來,北海公豈非已得顯用?”

“非也。這次分封正是微妙在此處。”吳玥道,“領、平、視、省尚書事者若不掌握禁軍 ,需要再加侍中,作為天子近臣得以言事。如今北海公未加侍中,可見朝廷並未有意讓其入宮執政啊。如今陸家看似一枝獨秀,但大勢仍是門閥執政,皇帝病危,涉尚書事者不會隻有一家。陸家獨領,難免飽受非議。因此陸侍中為北海公加此虛銜,也是在其他世家叫囂之前分攤自己的權威。北海公如果接受,由於未加侍中,在入朝後分攤世家們的壓力,也會淪為陸家的喉舌。若北海公固辭,那麽其他世家並無北海公之地位功勳,也不會因為尚書事而鬧開。”

王赫一邊慨歎一邊點頭道:“這小娘子也夠會玩啊。”

吳玥笑著擦了擦佩劍:“逆風執炬,必然自焚燒身。殿堂秉燭,才能光照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