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57章 信仰

自開放清議之令下達, 各家乃至行台都陸陸續續派人入都。清議名義上雖由司徒主持,但各場清議集會的大小規模和議題、甚至具體場所,都是由個人上書自請。這些議請基本不會被駁回, 而朝中也會因批準議請派人參與清議。除此之外,也有許多大大小小規模的私人集會。因此各家在清議開放後都要強爭先手, 以期提前控製輿論, 避免把事情鬧大。

漢中王氏從來都是魏國門閥中的佼佼者,此次清議也是對待慎重。先前涼王妃之死與王澤之死都不算光彩之事,雖然後續王濟成功站隊, 王叡也在司州有所經營,但並不能掩蓋掉做過的事情。前朝溫嶠可以說是典午存續的英傑之輩, 其從司空劉琨,自北南渡, 在多次動亂中力挽狂瀾。但每每清議仍是風評不高,隻因其替劉琨出使江東南下勸進時, 母親崔氏哭訴挽留,而溫嶠卻絕袂而行。然而到達江東後, 北方淪陷, 母親死於戰亂,溫嶠因途塞不能及時奔喪,因此在孝道上被人鄙薄。再加上往年欠債奔逃這些不堪, 不免被人處處攻擊,難列顯位。

此次清議既然由吳淼主持,那麽對各家的偏向性基本不會太大。但真正應對清議並且可以在實際施政上對清議內容加以打壓亦或配合的, 卻是陸昭這個錄尚書事。因此漢中王氏在這個時機找上門來, 陸昭與陸振等人並不奇怪。

王叡並非單獨前來,仍帶了已經

與彭家成婚的王友, 因彭家夫人居住在此,這一次拜訪也並不顯得突兀。在眾人寒暄過後,顧氏自帶著王友小兩口前往後宅禮見彭家的人。陸振則稱精力不支,回房內休息。而陸昭、陸歸與王叡則前往別室,準備談論清議相關事宜。

“如今西北、函穀關東各地奏議我也略有耳聞。”王叡命人奉上數隻錦匣,“這些是各地世族奏請的議題,似乎對你我兩家都不大友好。”

王家把控益州,輻射隴西,而王叡雖然興兵勤王不成,但是殺崔道成於司州,也是趁機打撈特撈了一把,借此把控了部分司州向西的要道。因此截獲這些情報對王叡來說並不難。王妃之死與涼王之死雖然是漢中王氏自己的事,但這兩件事陸昭一個是見證者,一個更是參與者,也不能說毫無瓜葛。王叡此次前來也是希望陸家與王家合作,解決這樁麻煩,如若不然,王家可能也不會吝惜把陸家也拉下水。

陸昭將這些奏請觀覽了一遍,裏麵的確不乏揭露秦州等地土地吞兵和鄉鬥之事,也不乏對自己在行台與長安一些作為的批判。不過也有一些南北涼州的奏報,但這些奏報除了牽扯當年天水太守劉莊不讓民眾屯備糧草從而借機哄抬物價牟利一事,大部分還是針對北涼州用兵的一些怨言。仗打了那麽久,民心也多思安。

不過顯然,這些奏報也都是王叡精心挑選出來的。倒不是擔心王叡在此方麵作假,畢竟這些奏議最終都會傳至司徒府內,到時候京畿會興起哪些流言,有哪些清議的場子,陸家作為長安真正的執掌人也都能一一知曉。所以王叡此次篩選的奏報,乃是有極強的目的性。

陸昭在閱讀了其餘奏報後,心下了然,於是道:“西北用兵是大事,鄧將軍能畢功於一役自然是最好,這一點中樞方麵不會為難。隻是糧草問題,益州方麵還需有所捐輸。”鄧鈞遠離北涼州,自然不會給南涼州、秦州和益州太多關注。陸昭在尚書省支持鄧鈞收複張掖、酒泉等失地,也是給各家一個機會,在清談之前把不必要的麻煩解決掉。

一家在時局中進取,許多衝突便難以避免。陸家作為領袖門戶,自然要為追隨者們提供庇護。借由秦州的地緣和中樞的時局切割下一塊利益,而後層層分配,速度與姿態都極具進攻性。這是世族的普遍做法,但是在鞏固自身利益的同時,也充滿了局限性。

如今,陸家殿中尚書府、車騎將軍府與秦州刺史府三府開立,在時局中已經算是足夠大的平台。諸多人才湧入,結構上自然也派係林立,這對於漸漸做大的陸家不啻於一個隱藏的危機。現下得親信顯用的,一部分是南人,一部分是囊括隴西彭氏在內的關隴世族,另一部分則是陳留王氏。

如果僅僅考慮忠誠和依存,提拔鄉黨自然是最簡捷有效的辦法。但一旦大行此舉,落在其他人的眼裏隻怕如同被排斥一般,非鄉黨人在其中會漸漸疏離。而江東本身遠離京畿,依賴鄉黨本身在關中也不具備能量。若是兼容並包,或許表相上可以保持一個欣欣向榮的態勢,但是一旦遭遇打擊,由於依賴不高,離散的速度也是極其可怕,更不要說派係之間的鬥來鬥去。遠有袁紹,近有劉裕,兩者都是一時之英雄,但麵對這個問題都沒有能夠解決,致使大業傾頹。

早年間,陸昭曾經在麵對陸衝的政治傾向的不同,就考慮需要調整利益,以統一每個人的訴求,從而保持陸家這艘大船穩妥前行。到了金城時,她也意識到世家們各有自己的算盤,中樞和地方衝突頻頻,每遇大事便多有推諉,甚至差點被太子和魏鈺庭一手打散。於是她嚐試用讓各家參與興建漕運,從而將整個西北世家的利益捆綁在一起。如今她已錄尚書事,大魏目前行政上的魁首之一,國事的分量加重,要想維持家族不墮與執政的高效,就需要打破陸家現在的權力上限。

她也想過成立類似於賀禕那樣的霸府,但這隻是形式上的搭建,一個執政團體是否團結高效,內核除了利益,還有信仰。不過很遺憾,門閥執政的魏國和四分五裂的天下,本身就意味著這是一個信仰坍塌的時代。人們對皇權保有的僅僅一絲敬畏,也在一次次賀禕宮變、崔諒作亂中消磨殆盡。她在金城明樓做賦,試圖號召世族們對這個世道有所擔當是一次幸運的嚐試。但這一時之功能夠持續多久,她對此並不樂觀。

然而這次清議卻讓她看到了一個機會。她可以掀起一場意識形態的鬥爭,或許這場鬥爭在實利上會有所減損,但卻能夠將盤係在陸家身上巨大的門閥網絡進行梳理,去冗存精。經曆這樣的鬥爭與清洗後,餘者皆會打上濃烈的陸家印記,日後再另棲高支亦或另起爐灶,都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減少了信任成本與各方的摩擦,陸昭才能把這些世家從由來已久的門閥執政的根係中拔出,從而搭建一個自己可以掌控的更高效的執政平台。

現在她控扼京畿,執掌禁軍,加錄尚書事,又有至少三州的絕對支持。即便受到物議抨擊,也不會傷及根本。況且若擁有這樣的資源都不能贏得這場鬥爭,那她也不配錄這個尚書事。

陸昭思考後道:“清議之後,司徒難免要依此議出一些大郡人選。相國若意在東,不妨早做準備,屆時解下相印也能從容。”

王叡早有出任司隸校尉之意。如今太子繼位已是大局,東部的既得利益他也拿到了手,日後渤海王也會回到封國。他也不想陪著一個郡王在封國裏鬥豪族,繼而遠離中樞。但是現在元洸的人依舊駐守在洛陽金墉城,即便他得以出任司隸校尉,也是束手束腳。唯一能夠解決這個問題的,隻有一個辦法。

王叡道:“清議成敗其實多賴鄉人,殿中尚書遠離鄉梓,叡願領鄉人為殿中尚書發聲。”

陸昭道:“這是一節,此外,未央宮盡毀,需要修繕,資用暫且不論,將作大匠一職,本月我要議出。行台方麵,最好不要有太多異議,此事還要托尚書令玉成。”

司徒府內,吳淼仍在批閱公文。清議開啟後,不乏各地奏請,其中以揚州最多。這不難理解,蘇瀛至今仍不能完全掌控揚州,與當地也難免摩擦,當地世族必然要發起清議。再加上吳國平定也有三年,南人的頭麵人物陸昭等人的地位也在北方日漸穩固,南人急需展示自己的機會,群情踴躍也是自然。此外上報的還有諸多亂事,譬如鄉土爭鬥、鹽田掠奪、南越侵擾等事。

對於蘇瀛,吳淼也不乏欣賞,因此這一次也想在清議上幫一些忙,不想讓一個寒門子弟因為沒有鄉黨依托,淪為政治上的犧牲品。思前想後,他寫了一封建議會稽太守陸明出兵鎮壓南越的奏疏。如果陸明同意出戰,那麽蘇瀛或許能夠借此機會在揚州方麵有所突破。如果陸明不同意,那麽也會在清議上遭受攻擊。

他實在是想稍微壓製陸家這個小貉子,領禁軍加錄尚書事,無論在何時都是權臣最完美的配置。如果任由陸昭在這個時間借由清議加以發揮,他實在不知道最後的局麵會成什麽樣子。作為司徒,他要維護朝廷的平衡與穩定。而他今日點燃的這把火,是一定會燒到陸家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