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大雨
距離戒嚴的子時隻有一個時辰了, 初夏的夜空開始有了積雲,星光與月光隱蔽不見,黑暗中, 唯有涼風嘶嘶穿過樹梢。
“這天兒怕是要下雨。”牆角處,兩個小內侍嘀咕著, 一人用火絨子點燈, 一人慢慢的攏起了最外層雨天隔水的油紙罩子。
涼風一吹,點燈的內侍沒護好,手裏火絨子頓時滅了火, 因驚道:“閉上你的臭嘴,沒得讓那些牆根底下的人聽見了。今夜要是真下大了, 壞了明日太子凱旋的大典,挨打人就是你我!”
火絨子漸漸點亮, 一層油紙套著一層紅紗,象征著吉祥的紅光也仿佛鍍上了一層陰影。
啪嗒。
兩個內侍表情一僵, 互相望了望。那是雨水打在油紙上發出的清脆聲音,繼而是一聲又一聲愈發密集的脆響。
“拍大雨點子咯。”
皇帝不在禁中, 各處的內侍紛紛吆喝著, 此起彼伏地傳遍了長樂宮黑暗的夜空。
馳道上,一排排火把因大雨澆滅,為首的是一盞幽幽的宮燈, 那片暗黃打照在薛芷乳母趙氏的麵容上,映的那兩眼幽幽閃光。天佑薛家,天佑皇帝, 隻要他們能夠熬過子時, 不管是否能夠進入內宮,不管明早是疾風驟雨還是晴空萬裏, 來日長樂宮的半邊天,他們就能拿下一半。
長樂宮殿中尚書府的值房內,數盞宮燈將帷簾、銅爐和一柄明晃晃的儀刀照得暖紅一片。然而屋內穿梭的人影卻將光明與溫暖都壓抑在黑色的衣冠袍服之下。幾乎所有人都沉默著,陸昭端坐在席上,身後的小內侍在為她整理冠帶。一條長四寸、寬一寸的紫色繒帶綴於黑色冠上。
這便是所謂蔥褶之製,起源應在漢,晉朝不改其製。但凡天子、儲君車駕親戎時,凱旋歸都時,便會中外戒嚴。而在中外戒嚴的前一天夜裏,所有參加典禮的官員便要換上蔥褶。內宮官員標紫,外朝官員標絳,以示區分,而戎裝者則如常。
突然,青色的竹簾掀進來一陣濕氣,一名宿衛喘著粗氣,身上滴著雨水,幾乎是跌進門來。他身著戎裝,當即被門口守衛解了腰牌察看。
“剛從城頭上下來。”他低聲解釋著。
待確認無誤後,那宿衛進了裏間,噗通一聲便對正中的殿中尚書行了個軍禮:“稟報尚書,北軍的人已經過了大司馬門,正朝長樂宮北闕過來。所執名由乃是奉皇帝手令為薛貴嬪請太醫令出宮診病。”
幾乎同時,陸昭睜開了眼,兩邊一直侍立的陳霆和許平綱心中焦急,卻都沒有舉步,雙雙將目光望向了陸昭。
小內侍整理完冠帶後順從地退了下去,陸昭的目光中掠過一絲殺意,但仍屏氣凝神,那雙深不可測的眼底望著正前方的山水屏風,仿佛透過這一白一墨,一皴一染,便能看到北闕下那群不速之客。
“看來皇帝陛下心中不安啊。”陸昭笑了笑,慢慢起身,半趿著履走到屏風下。她的微微側著頭,耳朵半貼著那片山水,閉目傾聽。外麵雨水瀝瀝,穿過屏風,如同山中空濛的萬種滴水之聲,哪一處是浮於表麵的雨水,哪一處是暗湧險急的湍流。
現在距離戒嚴的子時還有一個時辰不到,皇帝的禦駕想來也快到司馬門了。此時侍中孔昱也該在永寧殿內等候,等待皇帝殿下親臨正殿再下達戒嚴令。明日在殿中需要出席的文武此時也都住宿在內宮之中。
陸昭慢慢睜開雙眼,長睫掃過了山腰上那片積雲:“再去看看,看看他們鬧沒鬧起來。領頭的說了什麽,都著人報給我。許平綱,你領人先護住門,如果他們問起來,不要表態,即便是不允許他們進入內宮的話也不要說。”
宿衛離開了,許平綱也出去了。站在陸昭坐席右側的陳霆最先感受到不尋常的危險,麵色陰冷:“皇帝的車駕即將回宮,也是要從大司馬門入宮,而後走馳道,從北闕入長樂宮。這一眾人是去是留,不知皇帝陛下又會有何訓教。”
陸昭接道:“再等等,等他們到了北闕,就又該開口說話了。”
陸昭還在等,等一個發難的契機。大司馬門既然放了人,也就說明馮諫默認了北軍此行的正當性,不會再把人往外趕。而皇城過了子時就會戒嚴,直到太子歸都後才會解嚴。這股勢力將會持續釘在大司馬門內,待太子領兵歸都鎖定一部分優勢,這些已經混入宮禁的北軍便會解題發揮,所圖更多,與她這個殿中尚書分庭抗禮。但前提是,這些人得能留到戒嚴的時候。隻要她能捕捉到這些人語言的錯處或是行為上的失禮,便能借此斬下刀鋒,或可成功逐出宮城。
約莫兩刻鍾後,一個小內侍打著傘領著一名傳話的宿衛進來了。
“回稟殿中尚書,北軍的人並不鬧事,隻是申請入宮,請一位太醫令出來。許將軍已命人將一名太醫令遣出,但這些人並不滿意,隻說須得是讓薛貴嬪乳母親自看過的太醫才放心。”
“先前在司馬門鬧,如今反倒不鬧了。”陸昭聞言冷笑,“看來她們是要賴在這裏了。”
陳霆道:“麻煩進了門,就難再趕出去了。尚書,咱得讓他們鬧起來。”
“先去讓城頭的人瞅瞅,皇帝的鑾駕到哪裏了。”陸昭先對那名宿衛下了命令,而後轉身對陳霆道:“你去看看衛尉屬那便集了多少人,出這麽大事,他們那頭不可能沒個呼應。再派幾個人去永寧殿,告訴孔侍中,陛下不管多早晚回來,戒嚴令耽誤不得,差一刻子時若未見到陛下身影,直接來北闕見我。”
“卑職遵命!”陳霆旋踵而出。
“我們走吧。”陸昭走出屏風,對門外侍立的吳玥道。
披風、儀刀被一一妝點在殿中尚書的身上。緊接著,院內一頂油布蓋的轎輦在殿中尚書登輿穩坐後慢慢抬起,一行人匆匆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雨果然越下越大,看時辰,鑾駕能否在子時之前趕到宮門都是問題,皇帝不回內宮就戒不了嚴。北闕下的幾名宿衛正忙著將戒嚴用的立柵收到廊下,生怕淋了雨把木質糅爛了。
轎輦上的陸昭遠遠看見收立柵的人,對身邊隨侍的吳玥道:“瞧這場雨把人給急的……去告訴他們,這立柵不用收,讓他們先去開門,把立柵拉起來,報準備戒嚴的口令。皇帝陛下再忙來得再晚,咱們可慌不得急不得。”
“是。”吳玥頂著雨,一路小跑,到那群人跟前扯起嗓子喊道,“殿中尚書有令,開北闕城門,拉戒嚴立柵,報備口令,準備迎鑾駕回宮!”
忽然北闕門內和門外都一片寂靜,緊接著門內的一衛精兵列陣於門前,待準備完畢後才有宿衛前去將北闕的大門打開。大門外,北軍望著門內亮出刀鋒嚴陣以待的侍衛,並不敢執意衝進去。他們來的時候義正言辭,心安理得,為的是薛貴嬪,請的是皇帝命。而現在殿中尚書亮出鋒刃亦是亮得冠冕堂皇,為的是鑾駕回宮,為的是宮禁禮儀。
一條長長的戒嚴立柵被推至大門前,宿衛一邊將立柵推進,一邊將過分靠近北闕的北軍驅趕。靜穆中,陸昭的抬輿便在一片刀光劍影中前行,在雨氣中漫成了幢幢黑影,穩重地降落在稍稍偏離北闕中軸線的地麵上。
此時一名宿衛稟報後橫入拱衛殿中尚書的車駕,小聲道:“皇帝陛下的鑾駕到大司馬門外了。”
陸昭並不急著回答,遙遙指了指遠處那名立在雨中的婦人,問道:“那人是誰?”
宿衛答道:“聽說是薛貴嬪的乳母。聽說之前她在大司馬門前叫罵,還去給馮將軍攀她家貴嬪小時候和太子的交情呢。”
陸昭一邊下了抬輿,一邊接過吳玥手中遞過來的傘,問那名宿衛:“到了北闕還攀嗎?”
“不攀了。”
“那哪成。”陸昭揚了揚手,“去,把李氏請來,就說今日之事我要請教。”之後便連傘也不要,直接登上北闕。
陸昭抬了抬手,許平綱便會意喊話道:“皇帝陛下即將回宮,來者速速撤出馳道禁區,若有犯禁,生死勿論!”
在陸昭親臨後,所有的宿衛都劍拔弩張,嚴陣以待。原本鬥誌昂揚的北軍在看到如此陣仗後便隱隱有些遲疑。而那位薛芷的乳母趙氏,更是不由得往後撤了半步。她知道這位殿中尚書和自己的主上一樣,並非那般好相與,因此出列道:“回稟殿中尚書,貴嬪重病,我等奉陛下之命求請太醫,還請殿中尚書放我等入內,必不敢在此滯留徘徊。”
陸昭則冷冷道:“太醫令已遣出,爾等速離。”
那乳母趙氏卻下跪哭泣懇請道:“貴嬪重疾在身,陛下焦急於心,我承主上庇佑之澤,怎敢輕易問醫,必得是素日熟知貴嬪體質舊疾的醫效。還請殿中尚書放行,令我等入太常府,親自請人出診。”
陸昭聞言立刻笑容漾在臉上:“原來是為這等緣故,那請諸位軍士暫移東闕,我即刻命太常將所有醫效請至東闕,如此其不方便?”說完對宿衛道,“去太常署衙請人。”
乳母趙氏卻道:“東闕裏司馬門相去甚遠,如此折返,隻怕要耽誤貴嬪病情。”
陸昭垂目冷笑:“趙乳母,宿衛為了薛貴嬪的事在宮裏折返已經五六次了,若真耽誤早就耽誤了。太醫令如今就在這,你們要麽接了人走,要麽自己出宮去想辦法,千錯萬錯,錯不到殿中尚書府的頭上,錯不到禁軍的頭上。”
說完又對許平綱道:“命人端弓引弦,擊鼓三通,若北軍能夠自查失態,以陛下安全為重,以貴嬪身體為重,速領太醫撤離。三鼓之後若仍滯留在此者,直接拘捕,押送廷尉。”
許平綱得令旋即喊道:“眾將士聽令,架弓!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