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87章 晦暗

未央宮尚未修好, 宮裏空閑的殿宇著實不多,遠的元澈又嫌太遠,兩人兜兜轉轉, 最後還是去了殿中尚書府。昨夜端端下的那些雨,到現在也沒有幹透, 灰色的石板上有一層微微的銀光, 把原本清剛的月色灑得單薄了,圓融了。

“薛貴嬪的乳母和北府軍的將領是你派人殺的麽?”元澈問得坦然,又多加了一句, “和你的手腕很像。”這似乎是任性地將她的嫌疑排除了。

“不是。”陸昭的回答也帶著一絲天經地義的神情。

到了值房前,陸昭先下了鎖, 推門而入。元澈倒是頭一次來這裏,這間院子原是南軍在長樂宮的一處值所, 主間開闊敞亮。屋內的擺設素雅且潔淨,瓷器多用青白亮色, 桌椅亦著暗色,裝飾金銀不施, 全無一般武將所愛的富貴輝煌之氣。但仔細觀察, 仍能發現一些屬於陸昭自己特色的私物。譬如那架山水屏風,筆法和留白都與他在莊園內見到的幾個畫軸多有相似。而鋪在地上的織毯則是如古老紙本一樣的暗黃色,踩上去又暖又軟, 邊角有朦朦的暗紋,仔細一看是福祿紋,正中繡的竟是個“壽”字。

元澈轟然見到, 而後笑開:“你好庸俗啊。”

陸昭則搬出一張翹頭案來, 慢慢推到那個“壽”字上,一邊推一邊笑。元澈隻覺得整個盛夏他不曾見到的櫻花, 都開在了她的眉眼中。那種不自知的嫵媚,飄在紗帳垂帷中,滴在水磨金磚間,反倒讓四麵八方的青白素淨都化為了風情。

隻是在她推幾案的那一霎那,元澈亦瞟到織毯上那三個較為醒目的圓印子。聯想到來時路上微濕的地麵,他便知道昨日下了怎樣的一場大雨,在那場風雨中,她立了有多麽的久,她的手有多麽的冷,而在這樣的深宮裏,她又是以怎樣的姿態,獨自一人守著銅爐來獲取溫暖。

“設立六軍的事,我會讓父皇再想想。”屋子裏還是有點熱,元澈解下了華而不實的蔽膝。

陸昭沒有急著回答,兀自將蔽膝接過來,往屏風上一搭。那一瞬間,仿佛兩人先前的猜疑半分也沒有了。

陸昭先取茶壺先將托盤裏兩個杯子燙了一遍,沏了茶,隨後先一步坐了下來:“我勸你別摻和這件事。反對沒有意義,倒是該要多喊喊口號,多擁護擁護你爹。他畢竟是皇帝,一個朝廷裏容不下執政思路相反的父子。你父皇要設立六軍,你就算喪著良心也要設立四軍。不能流露出一絲截然不同的態度……”陸昭將其中一隻茶杯推向元澈麵前,“也不要付諸什麽行動。”

“那你呢?看樣子你也什麽都不打算做?”元澈看著陸昭,總覺得這個決定不該由她嘴裏說出。執掌禁軍,加錄尚書事,說是權極一時也不為過。她又是頗有手腕的狠人,不是打不起,不是贏不了。但就這樣放棄,總覺得像身著華服的人輕飄飄的就把自己葬了一般。

陸昭雙手抱托著茶杯,她托了很久,熾熱經過杯底直勾勾地刺進了指尖:“無論想做什麽,現在都得按在心裏,我和你都一樣。不能讓他們預估到未來會與今日不同,不能讓皇帝感受到巨大威脅而如坐針氈。如若不然,我們會得罪這棵權力大樹上的所有枝葉。兩股力量,針鋒相對,最終會演變成政治陣營的巨大碰撞。賭不起的不僅僅有我們,還有天下人。”

“想想吧,想想巫蠱之亂,想想宗愛之禍,想想那些在皇帝授意下,整個倒太子勢力的反撲,還有那些潛藏在曆史長卷中有組織的政治謀殺。”

元澈沉默了。曆史上永遠有君父,有臣妾,而太子之位,如兩相照。臣妾成了氣候,君父被動了權力,宦官酷吏化為髒手套,君父們趁勢而攻。小人的誣陷永遠不能置人於死地,唯有君父有意的政治暗示才能將人逼至絕望。正如當年漢武大帝在鉤弋夫人生子後所說的那句話:“聽聞堯帝當年是懷胎是四月而生,如今此子亦然。”皇帝無需用力,隻需隨口一說,所有人都會明白這句話的政治用意。他已有新的中意的儲君,那個為眾人所厭棄的太子,背離他意誌的太子,已經不需要了。

但是元澈想到的卻更多,那是更遠一點的事。

“這是作為陸家的你需要考慮的,那我們呢?”元澈伸手,將陸昭手中的水杯拿開,而後飛快地抓住了她通紅的手指。

陸昭此時才驚覺被抓住的部位燙得要命,手下意識地向後躲著,腦海裏卻空白一片:“比如?”

被這麽一反問,元澈也有些驚慌失措了。她沒有想過以後他們或許會有孩子?如果那是一個男孩,屆時還是當下這樣的局麵,她又怎能掙脫出那個子立母死的詛咒?世家必然要借用這個契機,皇帝也必然也借用這個契機,將她除掉,將他們孩子的母親除掉,最後來撿起那些躺在血泊中的籌碼。

“比如我在想……你是否願意要一個孩子。”

陸昭有些恍惚。她望著元澈的眉眼,那雙眉眼似因那兩個字眼變得十二分的溫柔,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答。元澈卻有耐心,將幾案推到一邊,一邊半環著她的腰,另一隻手輕輕地柔進她的掌心,抵開指尖的每一處縫隙,最終落成十指相扣的模樣。盛夏的熱意也借由這一條條縫隙,連同那片永無天日的思念,一絲一絲地灌注進去。陸昭的胸口微微起伏著,汗水浸透了裏衣與領口,攀至脖頸,意圖要扼她近窒息。她下意識地抬起了僅能活動的那隻手,輕輕撥開了緊扣的衣領。

元澈驀地被這樣一個姿勢驚動了。他看向那片已然不整的朱衫,朱紅色浸了汗水便不肯好好地明豔,潮濕地含住了那段白皙纖長脖頸,如同燒至焦渴的流火攏著一汪寒水玉,連眼底的那些幽暗與欲望也一並帶了出來。

清風吹得燭火抖動,在一瞬間的晦暗裏,元澈倏而垂頭,吻向了她的唇。那些忍在心底的話,他忍了好久,前路的晦暗,退路的晦暗,他默默放權時的晦暗,以及她安靜領受時的晦暗,在燈火將息的那一刻反而明晰了,明晰到不必宣之於口。他隻需壓向她,回應她,把她吻得春潮帶雨,意含欲訴。

忽然外麵“咣當”一聲,緊接著一個人抱著頭跑開了。許平綱巡邏回來,經過廊下,不巧從窗外望見眼前一幕,寬闊的屏風上搭著太子的蔽膝,朦朧的燈光下兩人親狎,說著什麽孩子。許平綱耳朵紅了一片,轉身正要遁走,卻撞在了窗頁上。來不及去確定屬長的是否看見了自己,許平綱逃也似的奔出了院外。

太子既離席,魏帝望著殿中眾人一張張麵孔也頓覺生厭,正欲離開時,卻見元洸與國相王叡一道前來祝酒。魏帝數月不曾召見這個兒子,隻覺得元洸輕減了幾許,素日的浮躁之氣盡數褪去,目光中雖仍存著幾分瀲灩,卻也有寂寂的頹意。

元洸不日將離開長安,但因王叡總與他一處,許多安排魏帝也不好直接找他接洽,遂借這個時機對兩人道:“不是朕給你們這個麵子,實在是身體不適。你們倆來的也正好,陪著朕出去走一走,說說話。”元洸王叡二人應是。

元洸雖然伴君在側,但心裏還惦記著殿中的事。方才太子與陸昭一同相邀而出,至今未歸,他已坐在席間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原本想敬完酒後辟席去尋,卻不料被父親叫到跟前陪侍。因此一路走來,也是心不在焉,有幾次皇帝問話,他都答得敷衍了事。

魏帝索性拉下臉來,將袖子一甩,怒道:“孽障,吃了幾盅酒便糊塗成這樣。李福,帶他去廊下醒醒酒。”

元洸隨著李福退下,魏帝隻單獨和王叡一道。待進入一間別室,遣散眾人後,魏帝方才問道:“今日子卿為何忽然對分設六軍有所疑慮?”

王叡笑答道:“回陛下,臣並非對分設六軍有所疑慮,而是若臣不這麽說,殿中尚書見窮途末路,也難免做絕,反倒對陛下不利。”

龍涎幽遠,連同眼前年輕人狹長的眼睫都變得柔和了,話語也更熨貼了。魏帝了然點頭:“子卿周全。對了,朕想調你回到中樞來。渤海王成婚就藩,讓台中再派一個國相過去吧,先前安排你做這個國相,還是有些戰時考量。如今

海內承平,許多要務也需要各方人才接手。你的父親德高望重,朕想讓他來做司空這個位置,尚書令也不能無人,你來任這個職位,如何?”

王叡思索片刻,而後道:“臣先代父親謝陛下恩典,隻是司空掌四方水土功課,臣倒是覺得有一人比家父更能勝任此位。”

“誰?”

“靖國公。”王叡道,“靖國公曾掌少府,也是司空屬官,又是戚族,執掌宗正的汝南王也與他家頗有故舊,若能得任司空,也是內外得宜。司空多不掌兵事,靖國公原本也是清靜弘雅之人,倒稱得上是當時之選。當然,三公掌兵也有別例,禮儀製度也不盡相同,隻是入殿奏事時要繁瑣些。”

魏帝隻覺眼前一亮:“你繼續說。”

窗外竹影搖曳,別室內君臣奏對空曠的聲音霎時轉為了輕聲私語,在幾聲蟲鳴中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