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04章 入京

負責搬運的仆從沒有站穩, 數隻大箱傾倒,幾近砸到陸柔,卻見一名馬夫撲上去, 以一己之力頂住了箱子的傾頹。

馬夫螳臂狼腰,身材很是魁梧, 在將箱子扶正後, 連忙向陸柔請罪道:“驚擾縣主了。”

陸柔卻將手一引道:“阿洪,見過我長姐,陽翟縣主。”

馬夫正將身子轉向陸昭, 卻不說話。

聽陸柔含笑道:“他在莊子裏呆慣了,不大擅言談, 但心是善的。等阿姐和太子大婚,我們都改了口, 他就叫得清楚啦。”

然而那馬夫聽完,身子卻驀地一顫, 依舊是不說半個字,站起來便離開了。

陸柔也是頗為尷尬, 卻見陸昭仍靜靜看著那名馬夫。此時箱籠已都裝卸完畢, 馬夫便走到馬車邊,解了轡頭,從懷裏掏出個果子喂了喂馬, 又揉了揉它的頸子,最後才執起一柄竹丈,趕著馬去馬廄了。陸昭笑了一聲, 目光冷然。

陸昭伴陸柔進府, 問道:“北人?還是軍營裏當過兵的?什麽來路?”

陸柔大為驚訝:“軍營裏的?阿姐是怎麽看出來的?”即便對陸昭的猜想不做懷疑,但陸柔仍想知道原因。

陸昭道:“他喂馬、解轡頭的時候都是慣用左手, 執杖卻用右手。隻有軍營訓練新兵持槍列槍陣時,才會逼人右手持槍 ,為的就是槍陣突刺整齊劃一,防止日後打仗列陣誤傷。況且尋常人趕馬都用馬鞭,隻有使用突騎戰法的人才會用槊驅馬。”

陸柔聽罷也就不再瞞陸昭:“他確實是我幾年前收留的。他有個老父,人都喚他柏叔,也說吳語。那年建鄴大亂,他老父帶著他來朱雀桁避難,我就把他們留下了。去年柏叔沒了,就隻剩他一個。阿姐要是不放心,我讓他去客棧住吧。”

陸昭聽完卻笑:“那倒不必,我看他對你倒是忠誠。再說南北隔閡曆來就有,也非一朝一夕能改變,人心似海,你自己多留意著些吧。”

陸微自淳化渡口上岸,先與屬長盧霑拜別,隨後陸放便派人一路護送他入京進城。然而才見了父母,便有中樞詔令下發,司徒府已辟其為東曹掾。

陸振聞言笑著道:“先去吧,你阿柔姐姐他們也是剛到,正在後院收拾著,等你從宮裏回來,再見也不遲。身為司徒府掾屬,中樞有詔,已是恩遇,速速換衣入宮,莫讓別人覺得你輕慢了。”

公府及州府、郡府征辟僚屬並不都走中央渠道。雖然掾屬仍是各府長官自行任命,不走敕令,但也分兩種情況,其中最常見的情況便是板授。晉宋之代,各府自辟僚屬,以板授官,謂之板授。這些人不受吏部任命,直接由屬長選任,而這樣的板官,國家也不出俸祿,完全靠府中長官自己出錢供養。寒門子弟多靠這種途徑任官,家中富庶者自掏腰包,用錢填平階級之間生而有之的差異。所幸板官和正官在積累官資上並無差別,但這種半開放的征辟製度,仍然不大可能出現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情況。

另一種就是由一府長官呈書向吏部報備,吏部也有參議權,最終吏部下發一紙任命,替公府征辟。一般州府的別駕、軍府的長史都很少直接通過吏部任命,能在司徒府東曹掾任職,並由吏部出具一份任職手令,可見各方對陸微這個新東曹掾也是頗為矚目,給予了足夠的重視。

陸微初次入宮,便由姐姐陸昭陪同。如今未央宮已修繕一新,先前的燒毀破敗之景早已**然無存。巨大的青石板被打磨得光滑整潔,鋪於地上,四周多植鬆柏,朱牆黛瓦,古樸典雅。未央宮南的中樞官署以及原丞相府也有擴建,高門玉柱,庭院深邃,或雕瑞獸,或畫吉羽,博采旁擷,包羅萬象。雖然仍有諸多殿宇沒有完工,但已大氣初顯,頗具格調。

此時陸昭與陸微經過,便有一些仍在趕工的工匠停下手中活計,點頭示意。陸微見此景道:“生民隻求安穩,求力有所用,得其政者,便已可稱聖賢。隻是阿姐用心良苦,旁人卻未必理解,還要出言針砭。”

陸昭大興土木,重修未央宮,其實並不附和戰亂之後穩定時局的做法。朝中也不乏有人抨擊她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但其實陸昭也想讓這些生民歸於田畝,可是京畿世家大族盤踞,土地壟斷嚴重,這條路根本就行不通。那些世家出身的當朝重臣倒是督促陸昭,讓朝廷發放土地,但一旦土地吃緊,安定不及時,這些難民便會化為反民,衝擊原本就脆弱不堪的京畿。屆時這些世家大族又會跳出來,以給一條活路為誘餌,將這些難民蔭庇起來,壓榨朝廷原本就不多的元氣。等到真正國家有難的時候,世家們又會鉗製朝廷,漫天要價。世家與世家之間也不會放棄成見,團結合作,各自擁兵自重。因此百萬生民也不得不在一次次內耗中,用之殆盡了。

陸昭此次修建未央宮,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大興土木,營造宮室,本身就是人身控製的一種手段。如果此時能夠發動一場戰爭,也能解決部分為題。但如今魏國內部承平,這把刀大概率會捅向魏國自己,開啟新的內亂。

不過陸昭之所以敢這麽做,也是因為南方仍有一個強大的楚國。但凡有人敢在長安掀桌子,搞起內戰,不給這些生民活路,那麽大家就一起滅亡。

當然,這些難民在建造宮宇之後也有出路,陸昭打算先將他們安置荊北。這些經曆過集體生活和嚴格管理的人,一旦紮根荊州,也是給地方的一次強力輸血。

陸昭看著眼前的幼弟,他雖已初長成,身高已與自己持平,但語氣中仍不乏少年意氣,因緩和道:“成者為王敗者寇,戰爭的勞民傷財乃是工程之數倍,可是崔諒之亂、賀禕之亂還不是打的熱熱鬧鬧。既然百姓隻求一頓包飯,一處安居之所,又何必拘泥於形式。至於勞民傷財,不過是政治打壓的一種借口罷了。”

陸昭明日才正式去職,因此按照官階和爵位,在禁中仍頗受禮重。陸微原本不過十六歲,仍未長成,此時跟在陸昭後麵和小內侍沒有什麽區別。中途偶爾遇到的幾人,也都紛紛駐足禮拜,偶然才會發現陸昭身後跟著的小弟。陸昭隨後也逢人便主動引薦陸微,希望能用自己在職最後一日的威望,替他鋪平一些道路。

待兩人至司徒府,陸昭替弟弟整理了簪冠衣擺,諄諄叮囑道:“司徒為人正直,老成謀國,你在府中任事要多學多思。人事縱有不靖,也無需站隊,無需爭執。閥閱昨日我已送到吏部,你今日直接上任即可。”

陸微既入司徒府,最先見到的便是司徒府從事蘇檀。

“在下武功蘇檀,表字懷思,聽聞鏡玄兄已應詔就任,特奉司徒之命引導。”

蘇檀表麵和顏悅色,但他身為武功蘇氏,原本也有機會任東曹掾一職,奈何司徒選了陸微,心裏也不乏怨氣。不過他修養尚好,總能在麵子上保持一團和氣,再加上看到陸微年輕,麵上仍是一團稚氣,因此心底也頗有些不以為意。少年得顯在這皇宮禁內何其多,但也有不少浪死岸上,再不得重用。

陸微連忙以晚輩之禮相回:“初入禁中,誠惶誠恐,多謝司徒照拂,也多謝懷思兄遠迎。”

對方既以晚輩之禮相見,蘇檀一時也不好再端架子,連忙道:“久聞吳中俊彥之名,今

日鏡玄得以上任,我等也是歡欣,快隨我入府吧。”

丞相不置,司徒如今乃是外朝最尊崇者,新府高閣廣建,規製上僅稍遜於東宮建製。整個司徒府以南,都是掾屬的辦公之地。自丞相霸府以來,公府重臣俱有高度獨立性也成為一種時風,臣則臣矣,從則未從。依靠著一套穩健忠誠的掾屬班底,來處理天下政務,也是宰輔麵對皇權時可以拿的出手製約力量。

蘇檀將陸微引至東議事堂,吳淼已在此處等著他,陸微連忙上前見禮。吳淼隻是微微一笑,語氣既不疏遠,也不過分親近:“你舟車勞頓,一路北上,自然是有任事之心的人,朝廷也急需你這樣的年輕俊賢。”

陸微趕忙道:“微駑馬之資,但求所用,必不辭勞苦,報效國家。”

吳淼麵色霽和:“玄聰鏡機,見微知著。十日後便是荊州刺史之選,司徒府若能得察以微,也算是不負家國。鏡玄今日初到,可先去各部拜會,人事籍冊俱在吏部,你也可以司徒府之名查閱。”

陸微拜別司徒吳淼後也未作耽擱,徑直走入自己的公署內。東曹掾乃是丞相府正官,其下掌文吏最多可有二十四人。但一般來講,這個規製也很難滿員,因為文吏征辟多走板製,公中並不出錢。索性陸家也從來都不差錢,此時屬內已經有陸昭為其擇選的一眾堪用文吏,而這些文吏正是先前殿中尚書府初建時,陸昭帶人入丞相府搜查圖籍選拔出來的。

如今朝中要遴選荊州刺史,麵對浩瀚如海的吏部圖籍,陸微可謂有利器傍身。在與一眾屬官見禮後,陸微便下令道:“去吏部找陳留王氏所有子弟的閥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