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奸雄
中書省署衙內清清靜靜, 徐寧已經回
到官員值宿的寓所睡覺,此時,署衙內僅有魏鈺庭一人。自從王諶前往江夏就任、王謙任荊州刺史, 主官王嶠便很少出現在此處。地方與中樞仍需溝通,但是王嶠作為王家在中樞的執掌人, 卻沒有必要刻意加重王家內外兼重的局麵。魏鈺庭此時倒有些懷念自己任中書侍郎的日子, 永遠有人在頭上擔責。天塌下來,砸死的都是個高的。
月色半透在窗前,屋裏還有蛐蛐兒的鳴叫。這種小蟲兒趁著入秋清掃鑽進屋裏, 借著地龍,挨過一日又一日。魏鈺庭立在那個上鎖小櫃子前, 手中的燭火在室風中跳動,連同這個小櫃子也變得金碧輝煌起來。他輕輕打開鎖, 如同解開鉗住自己欲望的鐐銬一般。櫃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兒,魏鈺庭卻下意識地一閉眼。
燭光下, 他的眼皮微微的抖動著。黑暗中騰起乳白色的霧氣,而他仿佛在那裏捧著那支毛筆。筆杆瑩潤的紫色, 光潔的質地, 如同掛在月亮邊的流雲;燦燦的鏤金和寶石,明閃閃地挑撥著,如同牆角時而傳來的清脆蟲鳴;還有筆尖柔順的毫, 是流淌在身上的軟緞,是綴在鬢間的貂蟬,流轉之間, 會發出致密柔滑的響聲。
俗靡的欲望被身體憶起, 與虛無縹緲的滿足感雜糅著,他沒有抬手伸向那支筆, 那支筆自己撲向他。
“中書?”敲門聲砰砰響起。魏鈺庭隻覺腦中一震,驚得睜開了眼。
“請問是魏中書在裏麵嗎?卑職江恒。”
魏鈺庭望著櫃子,重新上好了鎖,隨後便去開門。
江恒一路跑到宮城西門,進了宮裏卻不敢橫衝直撞,緊捯著腳步來到中書署衙,此時雖是寒歲,卻依然滿頭大汗。
“出了什麽事,這麽急?”魏鈺庭今日已感受到一絲不尋常,但是他所掌握的權力,他的地位,不足以讓他窺得事情的全貌,甚至冰山一角。這樣的恐懼與不安在他心裏一直存在,現在他看到江恒,仿佛好受多了,連同腦海中那支筆的影子都消失不見了。“進來坐吧。”
江恒道:“在下前來,是請求中書不要批準土斷之政。”
“為何?”魏鈺庭並不懷疑江恒的人品,但土斷之政可以說是寒門團體長久以來地共識。
江恒道:“中書應該知道,河南**祀已涉及之廣了吧。這幾年連年征戰,一些**祀便鑽了空子,靠著世家大族的包庇,大肆傳教,收攏信徒,搜刮百姓的財產。現在,河南吃不上飯的百姓已經很多了,再過一段日子,世家大族便會派人前來收購百姓的田地。中書想要在這個時間來試行土斷嗎?”
魏鈺庭道:“世家大族兼並土地,國朝施行土斷,就是為了解此弊端。”
“那麽土斷後,百姓要如何安置呢?”江恒問。
魏鈺庭:“自然由朝廷劃分土地,撥給他們。”
江恒先點了點頭,又問:“那麽中書有沒有想過,司州到底有多少田地可以分?河南三崤密布,多山脈雄關,可以分的土地可不多啊。土地不夠,就要分世族的田,但朝廷是朝廷,世族掠奪、強盜掠奪,朝廷卻不能明搶。”
“這我也有想過。”魏鈺庭道,“辦法有兩種。一種朝廷設立律法,定價收購世族部分土地,再命各郡府清查案宗,逼迫世族歸還侵占的土地和人口。當地派兵執行,鎮壓不服從的世家。第二種辦法就是找一個中間人,進行洽談,讓世族們適當歸還土地。”
“那請問,派兵的人是誰?洽談的人又是誰?”江恒道。
魏鈺庭此時有些明白江恒的言外之意了:“派兵的人是王子卿,洽談的人也隻能是王子卿。你覺得王子卿既不會出力協助,也不會和那些世族洽談?”
江恒隻是意味深長地望著他:“如果王叡不這麽做,中書覺得局麵會如何?”
魏鈺庭忽然麵色煞白地靠在椅子上,一字一句道:“如果王叡不這麽做,百姓沒有糧食吃,就要造反。造了反,朝廷需要王叡這個司隸校尉出麵鎮壓,不僅不會追究他的責任,還要放權給他。而我,我們,土斷的提議者,就會被輿論指責,成了致亂之源。”
江恒聽罷,心裏也鬆了一口氣:“中書想通了,卑職也就沒有白跑這一趟。”
魏鈺庭卻苦笑了一聲:“晚了。”江恒愣怔地看著魏鈺庭。魏鈺庭道:“詔令已經發出去了。另外,王濟如今是使持節加崇德衛尉,即便護軍府想要強攔,也攔不住了。”
江恒聞言,驚得都有些站不穩了。倒是魏鈺庭,臨大事總還是頭腦清醒,頗有決斷:“這件事要想挽回,得想辦法讓太子妃出麵,讓陸家出麵,眼下隻有他們還有能力。”
江恒連忙起身:“中書的意思,是要借太子妃的封國?”
魏鈺庭轉身麵相室內的一副輿圖,指了指司州南境附近的一個墨點,上標注著陽翟二字:“陽翟控汴、洛之郊,通汝、潁之道,山川盤紆,形勢險固。其南抵淮、沔,西憑依襄、鄧,縱橫北向,上接陽城,下連繁昌。陽城有鄂阪關屏護,繁昌左右有襄城、許昌拱衛,再往南更可與建鄴呼應。如果陸家的勢力能在此立穩,無論是安撫民變,還是執行政令,都會給王叡極大的壓力。韓都因陽翟以角群雄,皇甫嵩等破黃巾賊波才於陽翟,前朝郭誦固守陽翟而石勒久攻不克,這是真真正正的心腹之地。”
“雖然土斷之政,是咱們提出來的,但咱們也有解釋權。詔令之後可以再出一個明確細致的輔令,先在河南的陽翟、陽城、梁縣三個地方改,試改之後再依次向外鋪開。世族交易田地的定價和政策,朝廷不好製定,但封國可以私下製定。給太子妃的封邑擴充兵製,調資源,派吏員,讓太子妃好在封國內定價。這樣至少陽翟的豪族就不會有那麽多資源在本地買地,會蜂擁至其他地方買地,如此一來,其他地方的價格也能稍稍控製。”
江恒卻皺眉道:“給太子妃添了這麽大麻煩,太子妃會願意嗎?”
魏鈺庭笑了笑道:“她會願意的。陽翟別看巴掌大的地,那可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能夠借機清理整肅,何樂而不為?而且說不定陽翟這盆水還能救到近火。”
江恒點了點頭:“若能平息此事,使百姓安寧,自然最好。隻是是否對陸氏放權太過了些?”他受陸家點撥而來,此時也得洗一洗自己與陸家之間的關係,因此言辭間不疼不癢地點著魏鈺庭。
魏鈺庭搖了搖頭:“土斷之政,利在萬代,利在國家。若能使萬民萬代得活,國家得以強盛,我也寧願讓太子妃一代之赫赫。”說完魏鈺庭重新走到那個小櫃子前,將那支筆和包好的麝墨取了出來,隨後在案前寫了一封信,信後還用朱泥按了手印。最後魏鈺庭將信和筆、墨一同包好,隨後對江恒道,“宮門口有中書署衙的馬車,還有半個時辰戒嚴,你我速去靖國公府。”
“此事我們不去和太子說嗎?”江恒一邊出門,一邊問。
魏鈺庭道:“詔令到底是皇帝批準同意的,太子作為儲君不好直接插手。”
陸昭父親因戒嚴,不在府內。陸昭見魏鈺庭和江恒一同前來,連忙將人請入書房。
魏鈺庭將自己批準詔令的經過以及相關詔令的內容,悉數告訴了陸昭,隨後便將攜帶的包裹打開,道:“這是今天晚上尚書令王濟邀請臣赴宴時,送給臣的東西。這裏是臣自認收受此物的證詞。”
魏鈺庭知道,這一次不僅僅是讓陸昭出麵救司州、救百姓,更是救寒門、救自己。因此光是政治上的讓步是沒有用的,作為寒門魁首,他必須把這份自汙信交到陸昭的手上,來換取雙方的絕對信任。
陸昭將信的內容看了,又將東西看了,隨後交給身邊的霧汐道:“東西先收起來吧。”
雙方有了坦誠以待的開始,陸昭也就說得比先前更直白了些:“土斷
這件事,雖然詔令下了,但你們心裏要有一個預期,這個政策可能這十年,三個縣都完成不了。”
魏鈺庭和江恒麵麵相覷。
陸昭繼續道:“河南目前這個樣子,最重要的不是朝廷的人口問題、土地問題,而是不能讓這群人出現一絲一毫的□□。普通的□□,朝廷鎮壓下來就可以了結,但有宗教背景的□□,曆朝曆代,沒有個三五十年平不下來。有宗教製成的叛軍,幾乎沒有任何戰爭成本,兵員、糧餉,這些都可以不考慮。宗教可以衝上前台,可以深埋地下,一旦出現借宗教興亂的苗頭,就再也壓不下去了。”
“再者,不要盲目打壓世族。世族雖然是這些**祀的後台,但也是這些潛在叛亂者的鎖妖塔。豪族實力大損,便與東漢末年黃巾起義一樣。世族在,這些流民頂多成為蔭戶,該種地種地,該織布織布。一旦世族倒下了,流民便會投靠強盜、投靠軍閥。世族削弱,就隻能抱團取暖,一起投靠軍閥。不要忘了,曹操的青州兵——數萬的精銳家底是怎麽得來的。”
“你們能保證做到這兩點,我們就可以一起解決此事。”
先前魏鈺庭沒有做到中書令,聲望和地位很難攏住整個寒門,但如今不同,這也是陸昭願意與魏鈺庭進行一次深度合作的原因。
魏鈺庭聽罷,歎服之餘也是激動不已:“一切便依太子妃之言。”
“好。”陸昭道,“那麽我們先裁定一下派往兩個縣的官員和封地的屬官。”
幾人相談,從深夜至天明。待魏鈺庭和江恒向陸昭拜別離開,魏鈺庭忽然憂心道:“王子卿布局嚴密,所圖甚大,臣擔心司州或許無法躲過戰亂,數萬百姓將為此子野心而淪亡,天下又將出奸雄啊。”
陸昭望著朝陽升起的方向,淡淡道:“司州自古四戰之地,幾百年來殺出來的人也隻有一個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