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17章 種子

十一月初一大朝, 各地的奏報也隨著飛雪紛遝而至。

大殿內,宗正汝南王元漳先啟稟上奏:“新平郡已有百家上書,稱皇帝陛下禦極日久, 雖立東宮,但嫡公主卻遲遲未加封號。所謂禮與時渥, 景隨祚隆, 應封嫡公主為郡公主,此乃國之恒典。新平郡三老、鄉望,願奉一郡為嫡公主湯沐邑, 以明統序。”

聽到此議,大殿中不知情者皆十分驚異。皇權式微已久, 今上的新平王還是先帝在位時,關隴世族為了抵抗軍功派出身的涼王元祐, 從而進行政治站位才勉強得封。今上除太子之外的兩位皇子,一個封到渤海國, 一個封到淄川國,也避開了所有繁華之地。而大部分公主隻不過徒有名號, 並無封地。

眾人聯想到近日新平郡屢屢發生的惡事, 以及地方和中樞圍繞新平郡的那些曖昧不明的舉動,便知道陸家在此事的利益點上,早已與皇帝不謀而合。即便是中樞和新平郡郡府一齊發力, 也不可能阻止這一超規格的冊封。

公主的湯沐邑看似隻是歸於皇家名下的一處封地,但秦州刺史督軍事陸歸尚公主後,由於陸家有完整的軍事權, 再加上新平本土豪族倒向陸家, 這片封地會發揮怎樣的作用,便完全取決於陸家。

眾人有些不知所措, 王濟倒是從容站出,道;“臣亦附議,諸位公主未加封號日久,或以郡封,或以縣封,宜從先帝故事。”

既然不能插手嫡公主的封邑,那麽就讓薛容華的女兒嫣婉公主也受封。即便是一縣之地,但對於尚未出嫁的公主來說也是一塊自留地,派遣佐官加以打理,也能起到一定效果。這個光不沾白不沾。

這件事的確不好拒絕,魏帝隻好應下,但嫣婉公主的封邑具體在何地,還需要再商榷。

府邸內,汪晟正等著王濟接見,兩口滿滿當當的大箱子也在屋子裏。

見王濟進屋,汪晟趕緊迎了上去:“新平郡那些鄉人的事,奴婢真的不知道。那褚潭實在是糊塗,不過卻還是孝順的,這兩箱東西讓奴婢給尚書令帶來了。”

王濟先坐了下來,一身便服,臉色灰暗。

“尚書令這是身上不舒服?”汪晟望著他。

王濟歎了一口氣道:“被那個小貉子逼的。”

“她敢!”汪晟厲色道,“不過是個丫頭片子,比起尚書令,她可還嫩著呢。況且她現在手上無權,這次新平的事,看著雷聲大,最後還不是不敢出兵。兩樁婚事壓在陸家的頭上呢,無論怎麽著都得體麵不是?”

王濟對汪晟的吹捧並不受用。陸昭這一局布置,看著雷聲大雨點小,但下的都是刀子雨。實利拿到了,皇帝那頭也體麵了。褚潭呢,該撤職撤職,軍隊建製才開了頭,現在倒好,直接由州府收回。王濟心裏頭暗恨,麵上卻還是笑著,對他道:“坐,你先坐。”

見汪晟坐了下來,王濟道:“現在皇帝八成是偏向陸家的,應該已經感覺到什麽了。新平郡還能不能一爭,就看最後派去的郡內史和公主府家令是誰,不過意義也不大。現在宮裏各方已經準備好了,看看司州的消息吧。子卿那邊,消息你也遞出去了吧?”

“尚書令放心,已經遞出去了。”

“那就先等等吧。”王濟氣定神閑。

汪晟應著,轉過又頭指著那兩口箱子道:“這兩箱東西也是褚潭的買命錢,想讓尚書令照應照應。”

王濟聽罷打趣道:“怎麽,這兩口箱子也沒分你一口?”

見王濟走過去,汪晟連忙上前將箱子打開:“給奴婢的東西就是給尚書令的。尚書令看什麽時候……”

王濟卻突然一揚手,打住了汪晟的話頭,從箱子裏撿起一隻描金紅漆的匣子,撥開栓鎖,隻見一通體冰白的笑香爐躺在裏麵。王濟小心翼翼托起香爐,順著燭光端詳著色澤,又看了看香爐的足底,一邊點頭一邊笑。“這款香爐難得,你看,通體施釉,色之瑩潤,無與倫比,連底足的釉色都極為勻淨,表麵通體不見有露胎之處。蓋此種通體掛釉者,入窯的時候係一個鐵鉤,鉤在香爐裏麵,入窯而燒,此為弔燒法。”

說著,王濟打開香爐蓋子,裏麵爐底處果然露著一處香灰胎。他笑了笑道:“到底不能全一。”說完便將香爐收回匣內,重新放進箱子裏,囑咐一名親信道,“貼上封條,封好。”

六禮一過,便是大婚,如此就要牽扯到迎親與送親兩事。這一環節也是兩家最為焦頭爛額的時候。鹵簿、幢麾、儀仗要一遍一遍的進行預演,陸家是否能夠獲得北方世族的認可,政治上的籠絡隻是其中一方麵,在禮節上不出錯漏才是真正的世家底蘊。從家門到皇宮正門一共有多遠的路程,從坊內到坊外一共要鋪設多少紅緞步障,樣樣都要計算精準。這幾日,連同長安紅妝緞的價格都連翻數十倍,更不要提酒水、米麵、肉菜這些必備之物。

最重要的還是送親的儐從。太子方麵,迎親的儐從都是由官職來定。太子納妃,基本都是以尚書令為迎使,如今皇帝破天荒地以司徒為迎使,也足見重視。

但陸家這一方,儐從便要精心挑選。皇帝使太子、帝女俱配一家,且是南人之家,那麽儐從上,陸家也後退一步,以北人為主。彭家作為至交,所有子女皆入京陪同。孔昱也令族中俊彥子弟執儒禮作為前導。隨後重頭便是陳留王氏子弟和關隴柳家子弟,王謐與陸歸是金蘭至交,因此兩人並列送親首排。而幾日前,原本在上林苑文武宴中的韋光也不顧眾人勸阻,一定要參與這場大禮中,為陸家壯聲。不過韋光和衛氏兄弟一樣,因喪父、喪母,不能作為儐從出現,但是在國公府內接待賓客也是綽綽有餘。至於南人,顧承業與顧承恩兄弟、甚至沈彥之也都投入到這場婚禮之中。

婚禮前幾日,皇後宮中也派下女官來幫忙,彭耽書與龐滿兒等人作為禮儀迎導,會在迎親當日陪同陸昭入宮。

陸昭對於婚禮本身並不抱有過多期待,儀式是做給他人看的,政治意味大於情感認同。幽黑的假髻,貫白珠的步搖,八爵九華。五鈿六獸,金題白珠,繞以翡翠;朱紅色的翟衣借用蠶絲織就,配以素紗內單,黼領嚴謹而對,羅褾勾勒出優美的身形,行動間金玉琳琅,滿室生光。而這些包裹起來的身體,則要在劇痛中完成政治上的立場分割。

將最後一枚簪珥卸下後,陸昭長舒一口氣,漫不經心地推開窗。一朵不知從何處飄來一朵蒲公英的種子,一浮一**,在一片金明紅徹的室內舞著。逆光下,可以看到傘蓋之下仍有一絲絲潔白的絨毛,在空氣中翕動,仿佛發光的是其本身。而在底端,由數支傘柄包裹的種子看上去弱小而又堅硬。

陸昭向四周望了望,滿室全是金玉綺羅,翡翠玳瑁,爐火靜靜地燃著,光潔的地麵鋪著絨毯。陸昭笑了笑,愚勇的種子似乎不知,這片溫暖金屋實則與外麵的凍土別無二致,沒有一處可以使它成活。她輕輕托住了它,在一片美好之中,她似乎看到了數月之後它在金玉之中腐敗的景象。她忽然轉過身,再次麵相窗外,將種子輕輕一吹,再次看著它飄進夜色之中。

無論如何,這片自由的凍土上,來年依然會有春暖花開。

洛陽同一片月色下,無風無雨,月光如瀉水。在雕著朵朵梅花的窗欞下,瑰麗的花瓣將月光分割得細細碎碎,落入王叡的眼眸中,竟如同太陰臨照。

袍裾前是一尊櫸木棋盤,邊緣呈半透明的棋子在兩指間落下,沿著格線滑入正位。月光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他身處於廊腰縵回之中,懷抱鉤心鬥角之勢,目光落在棋局中那片最後的空地。不同於平日的熏香,他身側的香爐裏靜靜地燃著龍涎,而對麵空無一人的蒲團邊,香爐內則是清冽的白檀。在一片黑白交錯的棋盤上,龍涎有了殺氣,白檀亦曖昧靡靡。

“主君。”

屋門打開,完整的月光湧入,恍然將鏡花水月般的麵容耀亮。

“新平郡守褚潭下個月便要去職了。”那人向屋內的主人匯報著。

……

她的刀刃利落而安靜,從來不會沾染那些不必要的血液,也從來不會引發死者不合時宜的嘶吼。

“是她的手筆。”這是肯定的答複,王叡從對方的棋盒中拾起一枚黑,落在一點上,白棋的氣又緊了一口。他慢慢回首,跋扈英氣的眉宇下是冷漠而貴氣十足的冶容。

“讓孟津口的人把褚潭送到司州的貨物沿途送回去。”

嘩啦,一枚枚薄薄的刻有“範”字的金片從黑暗的袖口中抖落,“在每口箱子裏麵都裝上這個。”

新平世家已經與褚潭離心,與其讓褚潭安安靜靜地在去職中淡出時局,倒不如讓他奮死抵抗。陸家殺了褚潭,對於新平全境不過掌握多了一點點,但有一個重要人物的站位,陸家也將永遠失去。

月色下,緊抿的唇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安靜而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