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喪鍾
“天下哀之”的悲歎歌聲從宮宇的各個角落蔓延開來, 似乎帶著無盡的哀痛,也帶者不易察覺的敷衍。
皇後命殞,小民雖不知權位帶來的真正意義, 但內心對恐懼卻更加敏感。一些民眾陸陸續續由家中走出,湧於坊間, 望著遠處大司馬門一幢寂寂的黑影, 目光充滿了驚懼。
陸振騎馬立於大司馬門下,望著天宙星河,而星河浸沐於黑暗, 仿佛一切星光都被恐懼的嚴冬吞噬了。陸振手中緊緊握著一枚白色木蘭珠花,最後下令道:“入宮吧。”
皇後命殞的消息隨著鍾聲, 也傳到了楊寧處。由於長樂宮北門有陳霆的壓力,長樂宮宿衛大半都集中於此。當第一名傳信人告訴楊寧, 王濟與薛琬已帶走長樂宮近千名宿衛離開的時候,楊寧也察覺出了一絲陰謀的氣息。
陳霆與楊寧雖然並為左右衛將軍, 但是兩人班底的組成是不同的。陳霆所率部眾,絕大部分都來自於荊州起家時私兵, 是陳霆自己的荊州嫡係。其中雖然也摻雜了一些陸昭的人, 但數量上並不多。陳霆這一支軍隊本身也是從殿中尚書府單獨成立出來的,背景統序明白,內部整肅得也好。
但楊寧的宿衛班底就太複雜了, 其中有他衛尉時期的嫡係,有太子乳母李氏安排的人,有薛家的班底, 還有在永寧殿之亂裏裹挾的薑紹的營兵和部分世家子弟帶領的宿衛。這些人沒有明確的目標, 就算大難來臨時,也都隻為自己打算。
騷亂和動**對於一群沒有明確目標的底層, 不過是風來隨風,水來逐水的改變,但對中層卻是一種痛苦的折磨。底層人身在局中,對局勢絲毫不知,但卻有著強烈的求生欲,一旦給予一個明確的口號,隻要看上去附和自己的生存利益,便可毫不猶豫的執行。
但對於中層來說,他們既不能獲知事情的全貌,又不能像士兵一樣隻聽號令,不擔任何政治責任。所以當動**來臨的時候,這些中層將領總能嗅到血腥的氣味,但他們並不知道屠刀即將來自何方。
數名宿衛穿梭在長樂宮北門和
皇後寢宮之間,有為楊寧報信的,也有宿衛之間的私下信息交換。對於皇後之死,一些人開始忍不住咒罵起王濟和薛琬來。
但又更多的人意識到,皇後誠然是被逆賊逼死於長樂宮,但是讓逆賊進入內宮、進入皇後居所的卻是他們,是右衛將軍部。從王濟和薛琬進入宮城的那一刻起,宮門的宿衛、殿前的宿衛、驅趕宮女的宿衛、負責通信各方的宿衛,每個人都有可能被問罪,每個人都難以逃脫最後的清算。
此時已經有一群人聚在一處,乃是北門的兵尉,其中一人道:“右衛將軍昏聵,陷我等於不義,若再任由蒙眼奴役,我等鮮血豈非輕拋?不若前往左衛將軍處,痛陳惡賊行徑,或許能得陸家感念,將我等性命托庇一二。”
眾人聽了,目光都閃過一絲驚懼,他們當然知道擅逃不成的結果是什麽,但是如果逃脫成功,所獲自然更多。然而很快又有人反駁道:“不可不可,我先前在北城牆值守,太子已領兵前往未央宮掌勢,左衛將軍都要退避逍遙園。況且左衛將軍如今未得武庫使用許可,即便要平宮亂,又能有什麽作為?”
這些人雖然讀書不多,但是出於基層,也是極善於見微知著。
“位高者高瞻遠矚,卻是為爭權奪勢,而非為我等小卒啊。”其中一個兵尉懶懶的癱坐在地上,“賀家也曾居三公之尊,又有保太後攝政,最後卻是何等心腸?竟逼迫我等弑君。那個衛家的家主衛遐你們都知道吧,做到那個位置在他們眼裏也不過是一命可用而已。戰亂時餓死了多少人,老衛頭也未必能比那些人死得更明白。”
說到這裏,大家都靜默了,半晌才有人道:“你們不覺得現在這個局麵和賀家作亂那會兒有點像麽?如今闔宮大亂,你我與其在這裏等著外麵的人審判生死,何不直接殺到北門,將長樂宮奉與太子?右衛將軍無能,送命的怎麽著也不該是我們。黃花大閨女左右都是嫁,趁著名聲沒臭,咱們就嫁個官最大的。”
小卒們一聊起來就愛聊到下三路,幾人聞言都嗬嗬笑了起來,看似調侃的氣氛中,每個人卻都流露出了認真思考的目光。
長樂宮北門高闕內,楊寧麵色陰沉,對於薛琬和王濟滿滿的惡意,留給他的選擇越來越少。陳霆奉詔入長樂宮,他阻止了,這是違命。皇後死於內宮,他現在才知情,這是失職。他就這麽被兩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逆賊裹挾著,如果他不能將此二人梟首示眾,將會麵臨第三重罪責。
“先派人去司徒府,請吳太保入宮主事。”楊寧道,“再撤出一部分北門宿衛,封鎖皇後殿宇,將宮人控製起來,等太保親自審問,不能再讓他們逃了。”
一通軍鼓後,部分北門宿衛已經前往皇後宮中,然而正當楊寧想要靜下來沉思稍許時,隻聽闕外響起此起彼伏的喧嘩聲。
“皇後為賊人所害,我等受右衛將軍脅迫,封鎖宮宇!”
“請太子衛率入宮,替我等做主啊!”
此時,一名親隨入內,乃是太子乳母李氏的兒子羅文敬,亦是楊寧的女婿。“將軍,宿衛叛變,要奪取宮門,快要鎮壓不住了!”
楊寧當即披甲,奪門而出。然而看到宿衛們刀劍相向的景象,鮮血從城門石階上汩汩留下的景象,他當即道:“北門將失,快,先隨我衝出去麵見陳霆將軍!”
“楊寧老賊要棄我等而逃!”
隨著眾人再次喧嘩,人潮便湧向高闕,一瞬間將楊寧極其扈從徹底湮沒。
狂風四作,所有的枝葉都將被卷入其中。半個時辰後,楊寧和羅文敬的屍身便被懸至長樂宮北門。
王濟身上負傷,不宜與薛琬同行。因此薛琬先去上林苑與舞陽侯碰麵,集兵入宮。而王濟此時根本沒有前往司徒府,而是在附近繞了一圈,帶著掌控的一眾宿衛來到了中書署衙。
中書署衙竟無一人。
王濟隻覺背脊發涼,然而仍鎮定地下令道:“搜出所有詔令副本,將近一月的中樞和京畿附近的調動詔令都找出來。”
櫃子的鎖被統統砸開,一份份符合條件的詔令副本被取了出來。王濟坐在案前,快速地將這些副本瀏覽,最終將目光鎖定在最後四份詔令上。
這四份詔令擬招日期都是今日。第一份詔令,乃是令靖國公、護軍將軍入宮勤王。第二份詔令,乃是令命太子督中外諸軍事,守護宮城。第三份詔令,乃是令京兆尹盧霑接掌尚在長安城附近的護軍將軍部。
當王濟展開最後一封詔令,先是一驚,隨後發出一聲聲瘮人的冷笑聲:“未曾想司空、司徒二公俱要死於老賊之手啊。”
王濟笑紋卻似騰紋,雙眉緊蹙,五官扭作一團,口中喃喃道,“隻恨我兒才智竟為此陰狠之君所用……我能做什麽……能做什麽……”
陸昭立於未央宮鍾樓前,遠遠看著父親的隊伍浩浩****的走進司馬門,隨後那扇大門便關閉了。
一名小內侍走到陸昭跟前:“是太子妃?”
陸昭回過頭去。
那小內侍走上前道:“奴婢劉達,太子妃叫我小達子就成,奴婢師父是內侍正監劉炳。”
陸昭點點頭:“你師傅跟我說過你。”那日她見過薛芷,去皇後宮中探病,皇後便將劉炳被皇帝召進宮複位一事、以及可靠的聯係人一一告訴了自己,同時也將皇後的印璽交給了自己。
小達子繼續道:“皇帝聽到哀鍾響了,師傅就讓奴婢過來看看。”
陸昭問:“皇帝身邊現在都有誰?這幾日出入宣室殿的中書屬的人都有誰?”
“皇帝身邊現在就師傅一個人侍奉,殿外也有陳將軍安排的殿前衛。”小達子道,“這幾天出入的中書屬的人裏頭,就隻有中書監一個人。今天下午的時候,奴婢送中書監從未央宮南門出去的,至於出沒出宮,奴婢就不確定了。”
陸昭飛速思考著,皇帝任由薛琬和王濟在長樂宮胡作非為,就是要讓局麵在短時間內徹底崩壞。皇後不過是一個誘餌而已,王濟和薛琬以為自己握住了大義,但其實迎接的是高樓大廈無可遏製的崩塌。最後皇帝一紙詔書,召父親入宮,則是要讓陸家和漢中王家各自兌掉手中的砝碼。
世家大族執政已久,看似平衡,但對於國家本身而言,早已是胎病難除。君王得國不正,臣子奉孝而不奉忠,利益通過中樞和地方的拉鋸或病態地嫁接,或畸形地做大,每一次兵變看似解決了上一個問題,卻又啟動了下一場災難。皇帝想要將無盡的詛咒終結,就要對世族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洗。
漢中王家將要被清洗掉,那麽自己家呢?
她需要找到擬招的王嶠,隻有他才知道詔書的全貌。她甚至明白為什麽魏帝要用王嶠而非寒門出身的魏鈺庭。沾滿世族鮮血的雙手不可能為下一個帝王的執政,而出身陳留王氏的王嶠將代替魏鈺庭,承擔所有的血孽和來自其他世族的憎恨。她甚至敢斷言魏帝會毫不猶豫的讓中書署衙留下這些詔書的副本,哪怕他這個皇帝被士大夫們以邪惡的形象寫進史書,他也要把這個唯一的知情者及其背後的家族,證據確鑿地釘在新君接手的審判台上。
王嶠發完詔書後必然已經意識到禍事,現在不會坐在中書監等死。薛琬和王濟應該已經去西麵的上林苑集兵準備做最後的掙紮,中樞官署就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中書監必然早已被他們掌握。
她必須趕緊找到王嶠,找出下一個殺戮執行人,來救出父親,來終止這個無盡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