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48章 儔侶

很快, 廷尉屬和京兆府便開始全程搜捕漢中王氏的族人,關於長樂宮宿衛的審訊也到了收尾的程序。

由於長樂宮內還有薑昭儀養育的兩名皇子,有不少宿衛都爭相趨至門下, 請求其包庇。然而元澈對此也有所準備,對於所有膽敢衝撞先帝兩位皇子的宿衛, 都是射殺當場, 餘者則按各自錄述的口供減免一定的罪刑。楊寧雖死,但仍不宥罪。一張大網即將織就,緊接著是太子乳母李氏自縊於幽室。李氏的遺言中是愧對君王,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怕波及自己的女兒和外孫。

“王濟可以自裁, 但謀逆的汙名我覺得不能抹去。”陸昭道,“王濟本人想必也是知道的。”

元澈點了點頭。

車上, 兩個人有商有量,但都很悶, 對於渤海王和王濟自裁的處理似乎都保留了一絲底線。確鑿的罪名無疑是一個激流中的旋渦,假使王濟再作分辯, 那麽元澈也會把需要鏟除的勢力順帶推向旋渦中, 一並吞沒。如此一來,整個世族的根基都要動搖。而元澈則害怕王濟死前心存戾念,攀咬宗室。畢竟宗室是皇權抬的重要倚仗, 先帝現存的皇子並不多,元洸和王濟如果能雙雙自裁了事,對宗室也是一種保護。

王濟放棄垂死掙紮, 一代名臣落幕, 有對家族存續負責,有對門閥執政的期待, 更多的是對國家各種矛盾作最後的緩衝。而元澈與陸昭的所作所為,本質上其實與崔諒並無差別,都是用鬥爭的方式來翦除舊秩序,隻不過其中粗暴的力量被政治手段稀釋掉了一部分。這些人的生死甚至沒有那麽多公平可言,無論如何修飾,有些人的死也罪不及此,有些人的生也是僥幸之獲。隻因他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國家也沒有多餘的力量,去和這些舊秩序糾纏了。

不甚分明的日影中,兩人的目光都有一絲悲涼。

回到寢殿後,早有侍女上前侍奉陸昭準備湯沐。陸昭披了一件月白色中衣,走到妝台前,一一除去發間的裝飾。那些珍珠明璫,鬥鈿璠璵,積年累月,為她妝點。隻是那一夜過後,函幽育明的珍珠之色,早已不足掩蓋她頭上籠罩的一切罪惡。黃銅鏡裏,映著元澈的身影,始終停在那裏,沒有更近些,也沒有更遠些,如同山體在黃昏中浮動的黑暗。

“娘子,水已經備好了。”

陸昭笑了笑,就站起了身。

水溫比較燙,然而輕微的炙通感卻讓陸昭的心境徹底冷了下來。她知道,她的君王就在身後那個燈火通明的殿宇中等她,他聽過劉炳的回答、吳淼的回答、還有嫣婉公主的回答,數劑安神藥一齊落肚,讓他有了幾宿好眠。隻可惜,夢魘並非來自於睡眠本身,而是來自於內心深處的痛苦與仇恨。

他沒有殺她的父母,但她的的確確就是殺害他父親的罪魁禍首。他為什麽不能夠傷害她一次?陸昭的身體慢慢沿浴桶的壁滑了下去,讓熱水漫過頭頂。此時此刻,哪怕是她也必須承認,看到元澈痛苦,她也是煎熬的。水波綿綿地壓向陸昭的胸口,終於她憋不住氣,浮出了水麵,而元澈就站在她的眼前,望著她。

“他和你說了什麽話?”元澈開口問。

陸昭一愣,旋即知道他指的是元洸。侍女們散開了,退到殿外。陸昭站起來,借著浴桶,慢慢達到了一個和他平視的高度,這才道:“元澈,你真的想知道嗎?這種事我是不打算說謊。”

恍然間,元澈的目光有一點慌,他知道自己對此並沒有那麽篤定。況且什麽叫這種事她不打算說謊,那麽哪件事她是鐵了心要說謊?此時此刻,元澈終於明白,今天陸昭那樣稚氣而天真的目光,一生都不會向他展露的。這樣永恒的缺憾,伴隨著陸昭的坦誠,元澈就覺得格外刺痛了。

他無法再直視她的眼睛,就撥著她眼角旁那片濡濕的一縷碎發,低沉的聲音壓在喉間:“就當我說的是陳詞濫調吧昭昭,為什麽權力總是會奪走我所愛的人呢?我的母親、父親,無一不死在權力的車輪下,我的乳母不過高位者們的棄子,我的兄弟更是權臣掌中的玩物。”

“元澈,或許我想的和你想的並不一樣。”陸昭的語氣果然很平靜,“到底是權力奪走我們的所愛,還是我們所愛之人在奪走權力?在我看來,兩者沒有必要分的那麽清楚。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麽多非此即彼的界定。”

“那就今天把能界定的都界定清楚吧。”元澈的身體在向陸昭慢慢地靠近,獨有風情的眉目,帶著占有的笨拙與渴望,直勾勾地步步緊逼。“我父親是怎麽死的?陸昭是真誠還是虛偽?目光為什麽不能再澄澈些呢?他所擁有的,我也想要,現在就想要。”而那雙手漸漸覆在陸昭脖頸處的脈搏上,血液通過脈搏湧至耳根處,發出浪濤般的聲音。那一點絕望的恨意,就要點燃她心底那一小簇無處藏身的情.欲。

陸昭卻一點一點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衣料頓時殷出一小片深深的水漬,還帶著皂角的香。她鳳目半開半合,身體與欲望同時迎向他,冷豔而妖冶,挑釁又威脅,鏡像般呈現的同樣是占有的渴望。她輕輕道:“可我想給你的,不是這些。”

兩個人的身體似乎凝滯了片刻,漸漸地,都同時像發了狠一般,他的手托著她的背部,帶著起來飛入雲端,而她的腿則勾住他的腰,拉著他一同墮入洪流。水包裹著溫度,把唇舌交纏的聲音打濕了。霧漾起的光塵,讓暗暗起伏的身體沸騰了。

元澈拘著陸昭的手腕,推至浴桶後的刺繡屏風上,繡屏上的鳥兒便落在她的指尖,緊張地攏起了羽毛;肩頭的玫瑰綴著露水,變成血一般的殷紅,染成一片;腰間處蔓生出的藤蘿搖曳著,追著瑩瑩生光的鳳蝶,討要著黑色瑰麗的翅膀。

所有的一切,是親密無間的相抵,亦是痛不欲生的相抗。

二月朔大朝,尋常不曾露麵的淄川王與其幼弟竟也隨著朝臣一起,班列在略顯空曠的殿宇中。所有人加起來,尚不足先帝時期的一半。而陸昭因加錄尚書事,隨君王一起登殿,更是權臣與後妃中都未曾有過的殊榮。兩人對時局的這一次清洗已經到了一個可以承受的臨界點,眾人都小心翼翼地低著頭,有人幹脆稱病不朝,甚至與陸昭交好的韋光都對其產生了一絲懼怕。

王濟認罪後,有司也呈送了其認罪奏表,副本早已通過中書署衙下詔全國,自然也傳遍了長安內外。一番陳詞頗為坦然,拙樸大工,但每個人讀完都能感受到書寫者懷著怎樣的悲涼。謀反大逆,王氏諸子也無可能幸免,除三歲以下流徙,陰平侯因功僅僅免爵之外,男子皆處死,女子發配充入奴婢。王氏姻親謝氏受徙刑,彭氏由於在西北仍有屏護之功,未縱陰平侯入寇關中,被允許與王氏和離,免責。

其餘關隴世族,有勾連王氏者俱以從逆論罪,隻是罪刑從梟首至死刑再至流徙,各有不同。薛琬剝奪生前所有名爵,薛琰則追封尚書令,薛乘、薛益禁錮三年。冀州的舞陽侯秦軼因在八議之列,又無勾連王濟等人的實證,暫時遷調北鎮,戍邊十年以嚐罪。對於參加鄉鬥的雍、司二州的百姓,還有被裹挾從軍的新平郡和司州的軍戶、中低層軍官,俱都免罪。其實這些人所行的殺戮並不少,但鄉鬥引起的仇恨卻沒有必要再度激化。說到底這些人不過是被大勢壓迫的可憐人罷了,各方的感受與未來的發展都要顧及,政治上永遠都不會有過於純粹的考量。

同樣,在這個早春的清晨,王濟寫下一封遺書,命人交給了還在外領兵的兒子,之後端起鴆酒,一飲而盡。或許因他死前的所作所為對這個世道仍有一絲溫情,毒發作的也很快,沒有讓他太過痛苦。門外的刀斧手在聽到裏麵沒有聲音後,推門走進房間,砍下了他的頭顱。

長安城的城頭,數十顆人頭高懸,但所有人知道,這場血腥之風還沒有結束。不遠處的煙塵中,王叡所執掌的軍民也都四散逃竄開來,有人看見王叡率最後的親隨登上了龍首山。

動**與混亂從來都是最簡單的,最短期的,秩序的建立才是複雜且漫長的。陸家除陸歸之外,都被奪情起複,司州一片混亂,屆時還要再派人去進一步治理。進入正殿前,元澈的目光透過旈冕,掃了一眼空曠的殿宇:“今日缺席的人實在不少啊。”

陸昭笑了笑:“這世上本無不可缺席之人。”

殿門打開了,人心叵測的四麵埋伏之下,欲念被一一撫平,理性重回人間。他們各自調整好微笑,一道而行,無需燈火與日光,權力印紐上暗金色的獸自會給予他們指引。如此可悲,又如此可喜,當他們真的拋開愛恨的糾葛,他們仍是權力場上最完美的儔侶,永不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