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56章 冷漠

蔡維庸受元澈之邀在前, 陸昭處自然也就無暇顧及。不過他也明白,魏國本身權力架構比較複雜,他們身為使團來此, 各方對於他們的態度,或有親近疏遠之別, 但本質上還是希望利用他們的內部矛盾來達成談判優勢。

時間已經接近子時, 蔡維庸還是堅持在房間內等候,與剩下兩人互通消息。

陳念川與張懿行至議事的別室內,蔡維庸與兩人的神色都有些拘禁。三人稍作寒暄後, 便互相凝視著,沉默地揣度著彼此的神色。

此時, 倒是最年輕的張懿先開口道:“魏國皇後頗有世家風範,席間與我等談論南國諸多風流人物, 山川名勝,臨行前又贈我等禮物。”說完, 張懿便把陸昭賞給自己的冰雪箋拿了出來,躬身奉給蔡維庸, “將軍今日雖未蒞臨, 皇後也有所贈,命我代為轉送。”

張懿在三人之中的地位是最低的,這樣的名品自然也不敢擅專。

蔡維庸望著色澤光亮金彩絢麗的紙箋, 也知道自己並無此雅好,對方的贈送對象未必是自己,應該是張懿對自己的示好。

因此蔡維庸也緩和了氣氛, 微笑地托起張懿雙臂:“皇後看重張郞, 親昵賞識,這是張郞之幸, 也是楚國之幸。皇後既然即將執掌洛陽大行台,張郞也可借此機會,向皇後言明通商之利。楚國缺乏戰馬兵甲,若能得解此困,張郞便是謀國之功啊。”

張懿忙道不敢。

蔡維庸引陳、張二人落座,又開口道:“今日某與魏國皇帝見麵,也算能坦誠相言。公主已身在魏鄉,時日過長也是不妥。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後,陸氏雖得皇帝寵愛,但手鑄金人仰賴天成,其未必就能穩居後位。公

主得以嫁於魏國皇帝,若陸氏手鑄金人失敗,那公主自可以拾級而上,對國家也是多有裨益。這也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

陳念川笑容含蓄地點著頭,頗有看破不說破的味道。楚國公主和世子是嫡親的兄妹,有了這一層關係,世子日後接位掌權也更加順利。而魏國也可以通過楚國,稀釋陸家及其他世家在朝堂中的話語權,從而在執政上占據主動。

可是若陸氏手鑄金人失敗,那也就不能執掌洛陽行台,勢力也會一落千丈。若如此,朝廷另派的協商人選必然以皇帝的意誌為主。如果魏國皇帝再接納了楚國公主,即便條件上有什麽偏向,那也是由蔡維庸一派的人來主導,自己占不到半分便宜。

顯然,蔡維庸並不會站在陳念川的位子上有所考慮,繼續道:“若陸氏失勢,洛陽大行台或許還會有動**,這幾日,陳君還是不要與陸氏交往過深,以免陷入魏國內部之爭啊。”

張懿也意識到有這方麵風險,但他還是希望蔡維庸能夠著眼到商貿部分,畢竟如果魏國能夠提供馬匹、甲具,也是能夠即刻落袋的實惠。政治上的優勢他不是不在意,隻是這些優勢通常見效緩慢。而且他覺得若楚國自己尚不夠強大,那麽政治劣勢就是天然而成,不會因楚國公主的出嫁有太大改變。

因此在本沒有插嘴資格的情況下,張懿開口道:“可是若洛陽不建立行台,那麽兩國商貿部分也會有所拖延……”

蔡維庸忽然打斷道:“張郞。陸氏之所以讓陳君前往洛陽大行台,不過是為了在楚國進駐盤查官吏。如此喪權辱國之舉,我等怎能同意!”

他說完,意識到自己情緒過於激動,便深吸一口氣,緩和了語氣,“兩國求和,並非求辱。如今大勢,魏國已一統北方,若以大王之女,卻求不得魏國一妃妾之位,這讓天下何以目視於我等,何以尊崇於大王?我知張郞受陸氏愛重,隻是陸氏其人胸藏荊棘,心懷虎狼,身居高位而曲身待下,實則以曲情惑人。還望張郞仔細辨別,心存明鏡。”

“嗬,商賈身賤,我亦有自知之明,無論魏楚,俱是如此。”張懿的麵容露出了濃濃的自嘲,同時也在諷刺著襄陽本地世家、甚至於整個國家對商人群體的不厚道。

眼見氣氛又變得緊張,陳念川趕忙笑著打圓場:“蔡將軍並無此意,郎君何必妄自菲薄。”

說完,陳念川又對蔡維庸道,“張郞才華橫溢,倒也年輕氣盛。如此厭聲,本應出自我這老雀之口啊。其實將軍所慮,我們在路上也略有思得,陸氏如此區別對待,不過是分化我等。不過此次赴宴,我與張郞也不是全無所獲。陸氏答應願意私贈楚國軍馬甲具數百不等,以示誠意。隻是這些軍備,陸氏也不願意流入蜀國,因此也要求在渡口能夠派駐吏員,用以監管。”

“私贈?”蔡維庸有些驚詫。他倒是不懷疑陸氏的能力,畢竟陸家經營西北多年,四五百匹戰馬、盔甲還是拿得出手的。或許這些東西對於魏國來說不算什麽,但對於楚國的提升還是很大的。

首先,軍隊的帶甲率直接決定一支部隊的戰力。史書上記載的戰爭,出兵一萬、兩萬,但其實真正有盔甲裝備的可能僅有六分之一,甚至不到,然而這樣一支隊伍已經堪稱精銳,可以立刻投入到戰場中。假設陸家可以提供四百甲胄,那無異於幫助楚國形成近三千精銳部隊的建製。

至於戰馬這個條件也是極為誘人,傳統的軍馬都是騸過的。可是即便如此,魏國也不願意向楚國兜售軍馬,甚至在各個關口嚴查馬匹,一旦發現有人走私,當即問斬。今日蔡維庸見魏國皇帝,也談及此事,然而魏國皇帝卻笑問他:“楚地大澤之過,多用舟船,若樂居一隅,安用戰馬?”

此問也讓蔡維庸口不能言。

可是陸氏卻願意私贈,那麽私下裏談條件完全可以犧牲數量來換去一些可以繁衍的種馬。這對於國家開展馬政也是極為重要的一環。因為楚國據守荊江,如果日後往北麵打,就難以避免平原大規模作戰,因此馬政越早開始越好。

陸氏既然敢開這個口,自然也不會食言,畢竟一旦把對方惹急了,捅出去,對陸家也極為不利。如果這筆交易可以達成,楚國方麵肯定也不會聲張,因為他們也希望能夠長期交易下去。因此,國家之間的軍備走私,一旦開始了,就很難單方麵停止。

這種落在手心裏的實惠很難拒絕,蔡維庸也有些動搖了。

陳念川見蔡維庸神情有所變化,也連忙借機發力:“陸氏出手闊綽,實則包藏私心。在男女之情上……說實話吧,陸氏曾明言告訴我等,不希望楚國公主此時與皇帝和親。女子孕期多思,耽於情愛,也是常見。若我等還想要陸氏的馬匹資貨,隻怕在和親一事上還要有所緩和。其實於禮製上,也說得過去。公主原與渤海王定親,如今魏國先皇帝與渤海王俱亡,且喪期未滿一年,此時提出也難免失禮。即便公主嫁與魏國皇帝,朝野輿論也必然大肆抨擊此事。後宮美人年年有,公主一旦入主正位失利,也必然難以自處。楚王和世子也未必稱心啊。”

張懿見蔡維庸先前還滿口國家大義政治大勢,可如今麵對這些實利也開始患得患失,不由得有些暗喜。這其中雖然有些陰暗心理作祟,但實際上是高興蔡維庸對自己的政治價值終於有了認可。

他深知商人對上官府和軍隊,哪朝哪代哪個國家,都隻有挨刀的份,永遠都是國家的白手套,世家豢養的奴仆,以及軍閥圈起的羔羊。可如今他得到了陸昭的認可,也就同樣被賦予了政治價值。

他也明白,楚國這麽多大商賈,陸昭不一定非要用他,換一個人,今天這場戲也會一分不差地上演,本身也由不得他自己選。既然如此,自然也談不上什麽親重,方才那些不過都是虛言,場麵話而已。可即便陸昭說的都是虛詞,表裏不一,但政治扶持卻是實打實的。

兩國交手,兵鋒之下,區區商人又有什麽資格來拒絕這種扶持呢?

表裏不一的實利和表裏如一的實利,對於他們來說又有什麽分別呢?

既然所有人都把他們當手套、當奴仆、當羔羊,那麽他們當誰的手套、誰的奴仆、誰的羔羊,又有什麽分別呢?

無非是看誰出價更高罷了。

贈送物資,也有他一部分功勞,未來商貿上的對接,被選中的也是他。他是有用的,白手套雖然都是可以用完丟掉的,但是白羊皮手套和白犀牛皮手套,你扔後者是要下很大的決心,割掉很大一塊肉的。至於陸昭的陰險與不善,隻要不是針對他的,說得不要臉一點,還是多多益善的好。

蔡維庸的目光越來越陰沉,事情到這個份上,他也隻能默許讓陳念川和張懿先去談判。這件事情他已經沒有辦法反對了。楚王派出他們這些身份不同的使臣前往魏國,也是意在多一些不同角度的信息渠道。

以地方實力不高,同為外戚的陳家作為太中大夫、最高代表,來壓製自己這個地方上最具話語權的實力派,本身就是對蔡家和世子的一種製衡。一旦他鮮明地反對此事,陳念川一定會上書。屆時楚王可能會覺得自己包藏禍心,進而忌憚世子,這對於他及他所在的家族而言,都是不能夠承受的。

“既如此,那商談的過程便交予太中大夫和張郞吧。”蔡維庸雖然出身世家,但也頗有大肚能容之量,“此事我也會據實上書大王,恭聽王訓,一旦大王也有此議,某也願助二位成事。”

待陳念川與張懿離開,仆從才入屋,侍奉蔡維庸寬衣盥洗。

桌案上的火燭因抖落的衣袖左右搖擺,蔡維庸望著火苗,已經隱隱感到整個事件或許是一場合謀,然而這個合謀注定是他無法抵抗的。

因而他慨然道:“陰謀陽謀,孰與我謀。魏國帝後如此手腕,隻怕公主風光大嫁也難以善終啊。”

蔡維庸回到書案前,研墨提筆,除了寫下陸氏願意贈送軍馬甲具,希望楚王重用陳、張二人,同時也寫下願楚王務必促成公主和親之事。

為國執政,誠然他是冷漠的,也隻能是冷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