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縣令
麻繩鞋踩在幹燥的黃土地上, 隨著一滴一滴的水灑在井台上,麻繩鞋便在地上吃出了一個印子。一個約莫四十歲的男子一把一把的從井裏提水,提到井口, 喘了幾口氣。在一旁的女人便挺著腰走了過來,孕肚顯然也不小了, 就著井口的高度, 把水倒進空桶裏。
“回屋裏去吧。”男人抹了一把汗,拿過女人手裏的桶,“懷著孕呢, 別幹這些。”
女人看著男人溫柔一笑,卻又扭身轉進了廚房。大鐵鍋上放著蒸籠, 女子掀起蒸籠,等白騰騰的熱氣散開後, 兩手飛快地撚起蒸饃裝進一隻海碗裏,等海碗裝滿後, 又將剩下的用蒲葉包好。男人的手接了過來,將蒲葉包好的饃裝在背簍裏後, 便握著女人的手, 久久沒有鬆開。
“皇後要來河東,十裏八鄉的縣令都被叫過去迎駕。”男人歎了口氣,“東垣縣是公主的封邑, 我是不能不去啊。你月份大了,我昨天從縣城雇了兩個人伺候你。”
女人望著簡陋的屋宇,握著男人的手, 道:“別麻煩了, 我和阿母搭把手就成。”
男人朝廚房對麵的裏屋看了一眼,見門關得死死的, 便笑著道:“阿母的脾氣,我都處不來,更別說你了。這些年,你跟著我,受的委屈最多。”
午後,男人獨自掩門而去,手裏攥著典當自己冬被、冬衣換來的幾吊錢,交給在門口蹲坐等待的兩個婆子:“替我照顧好她們娘兒倆。”
河東薛氏乃是武宗豪強,先前占領汾陰、臨汾乃至萬泉所包裹的大片汾水區域。在行台駐紮洛陽前,河東一郡的治安就出現了問題,渡口邊縣常有夜盜出沒,各家部曲也都開始勤加操練。在楊茂及楊氏族人之死傳至河東後,唯一全身而退歸來的薛家便成為了萬眾矚目的對象。如今,皇後要親臨汾陰,整個河東都為之震動,紛紛請求薛珪罷手,不要讓行台對河東過分幹預。
薛珪一回到汾陰家中,便有不少族人登門拜訪。薛珪大多時候閉門謝客,但也有推不掉的,那就是薛珪的族叔,薛永。
薛永滿頭銀發,拄著拐杖,此時隻有叔侄兩人,老人從眉下抬起那雙精光不易露的小眼睛,對薛珪道:“最近河東風傳你要分宗,門內也多有怨懟之聲,我老朽昏聵,不知玄錫可否為我解惑?”
薛珪歎了一口氣:“門庭衰微,家中子弟各有誌向,不能一心。行台在弘農遇叛軍,洛陽又有盜馬之事,與我家都不無關係。為保全大局,家族存續,晚輩這才提出分宗一事。”
薛永點了點頭,但也沒有全信:“哎,既要應對行台於外,又要維持家聲於內,你也著實不易。不過將分宗之事宣至行台,驚動皇後,未免有失妥當吧?”
“族叔這麽說,晚輩可要向您老訴訴苦了。”薛珪道,“行台蒞臨司州,皇後對薛家也是多有掛念,這本是朝廷對薛家的信任。可是家中子弟偏偏輕信楊氏等人的虛言,說行台不會尊重世家,定要以鄉土河險以示行台。如今楊氏死了,皇後不僅沒有牽連薛家,聽說還要親臨汾陰,慰問家中族老,已足見重視。可是家中仍有子弟不滿,更視晚輩為地奸,晚輩有苦難辯啊。”
薛永閉著眼睛聽了半晌,摸了摸手杖的杖頭:“他們也是求進。光你一人進行台,對薛家助益也有限。你在他們麵前,算是長輩了,多擔待,多提攜。”
“族叔,求進也需講究分寸吧。”薛珪道,“晚輩兩個兄長俱已亡於長安,如今正是韜光養晦之時。況且我家遍布河東汾水,口以千計,怎可祈求家家得進,人人配印?若世上真有人能以此而興家族,當做何為,當以何論,還請族叔教我!”
薛永慢慢抬起頭,謹慎地看了薛珪一眼。若真要為此,那就隻有造.反了。
薛永皺著眉:“年輕人心氣高,不通事,還是次要,若是不受教,那也沒有必要留在家族裏。不過一家人,自己出手,終究傷了和氣。皇後來汾陰,都要見誰?”
薛珪道;“沒說特別要見誰,不過按例,各縣縣令、當地郡守都要來的。”
薛永點點頭:“聽說東垣縣縣令家裏的媳婦要生了,見皇後的事,就不要讓他出麵了。讓縣裏找個人代代吧。若皇後沒有特別要見的人,倒可以安排在莊園內住上幾日。”
“是。”薛珪道,“晚輩去安排,族叔放心吧。”
陸昭此次未帶太多兵馬,隻有三艘大船,薛珪自然明白是怕激起鄉怨,主動提出薛家也出一部分人參與沿途護衛,並率一眾族人親自來到碼頭迎駕。
陸昭乘船遠遠望去,隻見廣袤的土地上遍是塢堡之類的建築,每一個塢堡的周圍還有數百戶人家拱衛著,再往外圍才是良田。封閉的塢堡如同匍匐在草叢裏的一雙雙黑色眼睛,警惕地望著周圍的一切,中原的百年動**催發了人最貼近動物的本性。相比於王謝的堂前燕子,山水莊園,這些醜陋卻紮實的塢堡才承擔了整個華夏存亡的重擔。
薛氏是北方以武宗謀求上進的代表。在人人仕劉、石的時期,壯勇犧牲的一代人早已逝去,能夠以頑強自保的姿態固守著傳統,已是英雄筋骨。
不過一個事物究竟有益還是有害,終究是要放在時代中去看。如今的塢堡在政治大環境下,無疑是阻礙河東回歸正常秩序的壁壘。
當時陸昭主動來見薛氏,卻被其回絕,可見其鄉土之勢何其頑固。為了瓦解薛氏這一點鄉土之心,陸昭也算是用盡手段。今日若能換得薛珪的合作,那麽她也樂得節省一些鬥爭成本。
用一臣,並非因其白璧無瑕。
誅一臣,未必因其德行有虧。
待陸昭登岸,薛氏等人早已跪拜在地。陸昭親自將薛珪扶起道:“先前途經風陵渡,本欲登岸拜訪,奈何風急浪高,阻人前路,使我不能一覽河東風物。”
薛珪雖然忐忑,但到底還有世家素養,連忙接話道:“風本無質,浪不過岸,又怎知何者為貴,何者為尊?”
“不能令玄錫寬心以待,是我的不是。”陸昭聽罷一笑,不僅沒有追究前事,反而略有自責。以往陸家勢弱,陸昭作口舌之爭,也是情非得已。如今身居高位,再付口舌,反倒無益於大局。
薛珪引陸昭前往薛氏在汾陰祖宅,一路上穿過大片莊園和田地,這些都是薛氏的祖產。陸昭旋即笑指道:“我生於揚州,當年會稽的田產也算不輸你家。要按照如今來看,也和玄錫一樣,算的上同出世家了。”
薛珪忙道不敢:“誰不知江東富庶,冠絕天下,隻怕石崇也要慶幸自己早生前朝啊。”
陸昭連忙擺手:“我來此,可非為金穀鬥富。隻因時流總是不解,我既生於世家,嫁入皇室,何故要刀刃向內,妄執於新法。不過這幾日玄錫所見所得,大概不會再有任何不解吧?”
薛珪有些微微錯愕,而後道:“刀刃向內,為去病灶。王叡當年禍亂司州,便是一大毒瘤。”
“若為除一病灶便要次次動刀,這好人也要醫壞了。不同病不同法,身有小疾,隻要保養得宜,不使小疾爆發,即便不用金石,長命百歲者也有的是。難辦的隻是小疾釀成大患。”陸昭意味深長地看了薛珪一眼。
薛珪聞言連忙跪叩道:“回稟皇後,我薛家雖無拯救蒼生之力,但尚有守貞可誇。先前涉事子弟,已負荊跪叩於宗祠前,如何處置,隻待皇後下令。”
陸昭卻笑著擺擺手:“罷了,大族家事,我是不願插手。若當時玄錫能來風陵渡相見,應早料定家中子孫禍福,更應知並非我不能容人。”
薛珪忙道不敢。
陸昭道:“今日暫臨汾陰,本該與時流宴飲暢談。既然玄錫家事未決,我也不多作叨擾。我就先去苗郡府那裏,待玄錫處理完家事,咱們再深談如何?”
薛珪本來想借陸昭之手,處理自己的家事,未曾想陸昭也不願意管。可是那些族人仍在宗祠前跪著,無論如何,他都隻能將這些人逐出宗門了,不然他連談都沒法和行台談。
“是。”薛珪無奈,一口應下。
薛珪返回祖宅後,陸昭一行人也僅在莊園內休息片刻,隨後換了一輛小車,不聲不響,直接前往當地郡府。
這幾日酷暑炎炎,早晚竟無半絲涼風。陸昭素耐暑熱,一向體不著汗,卻也不想讓一眾人去日頭底下湊熱鬧,不過是讓幾個輦官舍人,另並護衛親從,外加王赫、李度兩人隨行。
陸昭下車後並未直入郡府。
郡府外圍是高大的轅門,再往裏是中門,中門再往裏才是郡府日常的辦公區域。高門高簷密不透風,四周都站滿了軍士。不過依例,四品以外的人隻能在轅門外候著,轅門內是給封疆大吏和四品以上的高官停馬車用的。
這是郡府第一次迎接皇後。雖說河東郡迎皇帝都是常事,但那隻和薛家有關,郡府難得沾光。此時郡府的苗淼戰戰兢兢地坐在中門內的官舍裏,焦急地等著皇後的到來。
自昨日起,郡府周圍就開始戒嚴,平日的商戶也都上好了門板,歇業三日,因此整條街都安靜異常。
這時格外打眼的除了西邊陸昭這一行車馬,還有從東麵趕來東垣縣令劉光晉和他的小灰毛驢。
“你們幾個,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