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80章 筆洗

風波平息兩三日後, 撫夷督護部開始將部分子弟放出,首先便是將盧霑的兒子盧誕送回京中,因為並無證據證明其涉及械鬥之事。不過宗室與寒門在長安的風評卻一直不能扭轉,眾人皆道宗室尋釁侵奪民產,那些附庸的寒門清流也是助紂為虐。雖然皇帝公開斥責了元孚與徐鳳等人的作為, 但是彈劾的奏章仍然接連不斷。甚至彭耽書都親自表明, 此案若元孚、徐鳳二人無罪,則魏無需立法矣。

為了盡快平息此事,元澈不得已讓廷尉立案徹查, 如此方將元孚等涉事之人接回京中,然而徐寧之子仍不得歸。最後元澈隻得召見了魏鈺庭。

見禮已畢, 元澈手指敲了敲桌案上的奏疏:“中書來看看吧。”待魏鈺庭翻看時,元澈繼續道, “元孚有一句話倒是說得沒有錯,世上難得忠才俱賢。元孚忠心可嘉, 才卻不堪,被人做局而不自知, 九卿高位, 真是抬舉他了。還有涉事的幾個後輩,除了魏蘭時無功無過,餘者連幫扶之力都無。朕有時都好奇, 宗室寒門是否真的無人可用?”

魏鈺庭已然翻了兩三封奏疏,聞言便將奏疏放下,恭謹答道:“這是臣教子不善。其實臣與徐寧、盧霑等人, 俱是從卑微而起, 最少的也任職十年了。十年光陰如梭,昔日小吏,

今朝樞臣。晚輩們起家官便是功曹循吏,未曾體悟前人苦難,而驟享殊榮,未及臣格,先毀初心,故有今日之禍。臣想請陛下開恩,將臣劣子貶至荊州邊縣,暫作試守。”

所謂試守,便是代任,一縣縣令或因年老退任離職,一般朝廷會委派察舉入選者擔任試守,期滿無過便可轉正。不過試守地位大多卑微,常被地方長官給以顏色,工作量也極大,一縣試守也常被戲稱為“縣內拾遺”。魏蘭時身為中書令之子,去做這個職位,往小了說是卑用,往大了說,也會影響其一生的政治前途。

魏鈺庭之所以敢做的這麽狠,也是有自己的考量。隨著寒門在這次事件的處理失敗,和行台的矛盾不會減弱,反而會擴大。一旦未來雙方陷入殊死搏殺,能夠保全他這個兒子的不是蘇瀛執掌的揚州,而是陳留王氏所執掌的荊州。如果兒子可以在邊地默默積功,一方麵可以避開長安的政治漩渦,另一方麵也可以有所鍛煉。既然不懂得如何受氣、如何有效反擊,那就去學。如果連一縣試守都不能夠做好,就算來到中樞也隻是速死。

元澈也沒有料到,因此慨然道:“中書心跡如何,朕自然明白。況且依你家長子才華,也不應止於此,此事稍後再論。徐寧昨日來見朕,言其小兒無辜,不知中書如何看?”

魏鈺庭聞言也是心情複雜,徐寧才能格局究竟如何,雖然不至於白璧無瑕,但也絕非風評所言汙穢不堪。陸家借此時機來針對一個寒門的中書侍郎,倒並非僅針對徐寧的打壓。

如今權力角逐日益激烈,長安一直想掌握司州執政權。雖然皇後是行台名義上的執掌者,但具體執政權力的細分,長安仍有太多文章可以做。按照他所得知的情況,陸昭現在並非一味重用世家,寒門的江恒、李度、劉光晉等人都頗受重用。魏鈺庭早年與江恒、劉光晉都有一些交誼,彼此同為寒門,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認同。如果再能聯係司州地方的一些寒門官吏,未必不能對司州加以滲透。可是陸昭在此時不惜動用廷尉的力量,對徐寧和元孚進行不遺餘力地打擊,就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

皇帝的執政以寒門為基礎,而徐寧無疑是寒門最早時期的代表。陸昭明麵是在打擊徐寧,但實際上是逼著整個執政階層自己除去寒門清流圈子的籬笆。當寒門和清流被質疑與諷刺時,執政者不再以是否屬於寒門而論。如此一來,他如果再想通過寒門之間的認同感來拉攏其他執政者,自然就困難得多。

而且徐寧做倒如今這個位置,也算是高位,其餘寒門為保自身之潔而放棄徐寧甚至對其反倒清算,都是附和利益的。至少還在混秘書、主簿的寒門子弟早就對中書侍郎這個位置望眼欲穿,即便他魏鈺庭有心維護內部團結,但選擇麵前,人人都是趨利的。

魏鈺庭深思片刻後,澀聲道:“徐家公子處事確實不當,徐侍郎本身也有責任。陛下不妨先對其稍稍冷落,來日再擇職事與之。”

元澈點了點頭,魏鈺庭這麽做他能理解。盡管在外人看來,這種行動有些不識大體,枉顧寒門的利益,但是同為君臣日久,元澈也明白魏鈺庭的不易。無論世族還是寒門,最怕的永遠都是自己的內部人。薛珪可以為了利益和陸昭合作,但對於自家子弟,分宗除名根本不在話下。情的糾葛是模糊的、不可控的,利的選擇卻是清晰的、可預判的。

如今寒門並不全以魏鈺庭為馬首是瞻,徐寧做倒現在這個位置也必然擁有自己的力量。徐寧此人如何,他與魏鈺庭都有所了解。魏鈺庭如果此時帶著整個寒門去和陸家掰腕,那麽所受的損失與打擊,完全不能抵抗徐寧歸來後所產生的威脅。徐寧或許就會反過手來,直接擠走魏鈺庭,自己來當這個中書令。

為了大局犧牲自己,還是放棄大局保全自己,選擇後者都很正常。

然而此事對於東西兩都的紛爭,不過是一個開始。

不過元澈也沒有全然放棄:“現在薛家的糧船還在淳化,不日就要啟程,此事是否還可追回?若要追回,是否還要舍博陽侯?”

魏鈺庭思索片刻道:“回陛下,依臣看,薛家的糧船不必去管。糧船所集錢米,大多來自三輔和秦州。雖然名義上是私人捐輸,但世上哪有不圖名利之事?如今陸放執掌秦州,沒有陸歸擁有的軍功和威望,不大可能冒險以事權來交換錢糧。此次事件更有可能是佯裝做局,為的就是把博陽侯拖下水,並給朝廷施壓。而這些米糧,隻怕事後還要還給那些本地豪族。”

“陛下不如就放下此事,讓這些人運糧出去,不僅如此,還要大張旗鼓地讚揚。至於博陽侯,小懲即可,隻是近期不要再讓其露麵了。隻要能從這件事上快速抽身,朝廷就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向北鎮和荊州。”

“如今世上大凡明識者都可以看得出,長安與洛陽的權勢,注定此消彼長。對於長安來說,已經不能僅僅因惠民德政而枉顧行台權重、陸氏權重這一事實。如今的皇後,早已超越了當年的賀家。朝中有賀禕的執政強勢,在外也有不輸涼王的軍事實力。如果任由其野蠻生長,洛陽未來必會因荊州戰事而成為貫通南北之樞紐,而長安則會變得更加可有可無。”

“陛下眼下能夠鉗製行台的中堅力量,並非長安的宗室與寒門,而是荊州與北鎮分別對於洛陽和秦州的製衡。”

元澈點頭道:“朕近日的確在考慮北鎮和荊州之事。荊州王子恭去年有弄璋之喜,與東垣公主年歲相當,倒可以結以秦晉之好。北鎮祝悅喪偶,至今仍未續弦,朕想以譙國大長公主之女秦姚嫁過去。”

元澈說完不知不覺歎了一口氣,連自己也驚一跳。他忽然憶起就在幾年前的某一天,自己在建鄴仍在歎息著為家族利益去成親的女孩們的宿命。而這幾年來的每一個故事都在告訴他,什麽是身不由己,什麽是利益人心。再美好的理想,也會為現實妥協。到底是人心太涼薄,還是人世太殘忍?

元澈靜靜地望著筆洗,隨著他一筆一劃地書寫著國事,一池的清水也變得如墨一般的黑了。

繼位最初的振奮便為疲憊,這個龐大的國家,內藏的黑暗與汙穢遠比他想象的要多。他的內心,內藏的黑暗與汙穢也遠比他想象的要多,而曾經有能力平衡這一切的人、接納這一切的人,已經早已站在這盛世山河的另一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