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繭困
曆史上, 桓溫北伐,謝安淝水之戰後北伐,都曾在掌握國家軍權的情況下, 站在了同一個選擇點上——是進一步化家為國,還是退一步高風亮節。
雖然桓溫北伐因世家背刺的夭折, 強要九錫, 被冠以汙名,但謝安在取得軍功和威望後果斷退出執政,卻未必是為國相忍。
淝水之戰後, 胡人混戰,北人南下, 東晉邊鎮再次獲得人口紅利。謝安在桓溫死後,即便對桓衝有所猜忌, 卻仍然讓桓家分治重鎮,與謝家相平, 這對於中樞來說,自然是極為樂見的。
然而這一次謝安的高風亮節的結果並不美好。
雖然人口紅利壯大了軍鎮, 卻因軍鎮各自為政, 沒有統一的將領,因此無法為國家提供收複故土的力量,從而轉投司馬家的宗室弄權之中。太原王氏與司馬宗室利用剛剛恢複元氣的方鎮力量各自舉兵, 良將與百姓最終淪為權鬥的犧牲品。
至此,東晉失去了一舉推翻前秦的絕佳良機,也失去了國家的元氣, 使晉祚再無機會北望。謝安固然成就了個人風骨的青史流芳, 但最後卻留下了更加混亂的門閥火拚、更不顧大局的皇權鬥爭、更風雨飄搖的江東,以及更艱難求活的千萬萬百姓。
如果說謝安的野心與訴求是囿於“門閥執政, 荊揚相衡,則天下平。”【1】的時代觀念,那麽陸昭所麵對的是“內憂外患,荊揚相衡,則何以平天下?”的統一問題。
對於南國而言,蜀國兩朝安於一隅,楚國也承平日久,兩國民力的增加也意味未來會爆發一場極為激烈的南北之戰。
如果北鎮落於秦軼之手,接下來長安要做的則是自北向南,自西向東的重新打破整合,因為長安、冀州與北鎮的地理位置,不足以對沿江的南方戰局產生足夠的影響。屆時必將有一場曠日持久的內耗。一旦南方發動戰爭,北方必會陷入苦戰甚至丟失荊北和揚州。
如果北鎮掌握在親近陸家勢力的手中,那麽冀州和並州都不再是問題,整個國家未來會以洛陽為中心,周圍交好豫州、兗州、荊州、江州、益州,都會自然而然地納入南征的體係中。
整個國家依然可以保持一致對外的大基調,而陸昭需要麵對的僅有對荊州羈縻,以及如何使豫州王襄讓渡權力。至此,權力歸一。
當你用自己的力量鍛造一把國之利器,那麽能夠使用的人,也就隻有你。
碩大的窗頁上月光溶溶,空曠的宮室內清涼寂靜,陸昭坐在禦座上,仿佛蟄伏在一隻巨大的半透明的白色繭裏,將要破繭而出。
“求進者易鼎,然退讓者國亦亡。”陸昭靜靜地望著吳玥,吐出最後一句話,“吾從其治也。”
“吾從其治也”出自《左傳》,魏武子有一愛妾,無子。患病時,魏武子曾吩咐兒子魏顆:“我死後就讓她改嫁吧。”而在病危時又講:“我死後要讓她為我殉葬!”隨後魏武子死,魏顆便讓那名愛妾改嫁了。原因就是這句“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
病重時神誌不清,我依照父親清醒時的話去做。桓溫北伐敗而求九錫,謝安淝水勝而去權位,前者桎梏纏身時絕望呼痛,後者則是看不到曙光選擇向長夜屈服。而曾經,他們都擁有澄澈而充滿希望的眼睛。
吾從其治也,從國之治,從民之治,從己之治。吳玥,我想做不因絕望而決絕的桓元子,我想做困於長夜卻可執劍劃破長夜的謝安石。
陸昭默默審視著吳玥,自三年前在逍遙園一遇,她知道這不是一個可以輕慢的追隨者。世上不乏有忠貞之士,更多的則是追逐利益者,而吳玥則是不屬於兩者的異類。他對獲取權力的手段有著特殊的要求與道德感,並且明確地劃出沒有人敢於明說的灰暗地帶。
他鄙視司馬懿竊取魏祚過於低劣的道德下線,同樣也不滿於君王過分集權的欲望。歪曲的樹幹誠然會在未來轟然傾頹,過分粗壯的主幹也並不意味著能為世間萬生帶來一片綠蔭。
從某一方麵來說,他們在君臣上有著形如榫卯的相契關係,隻是從未正式拚接在一起,彼此試探著,計算著。
這是她對他第一次的坦誠相言,也是最後一次對他的君臣之諾。
吳玥深深叩首:“臣至死追隨!”
寂靜的深夜,陸昭默默走出了宮殿。她的雙手微捧著小腹,肩頭緊緊地聳峙著,仿佛在用整條肉身呼吸。更為清新的空氣讓她恍然產生迷幻般的感覺,小腹似有顫動,似是在對某種命運的掙紮與反抗。
這對家族是生的抉擇,對國家是路的走向,在愛人之間是征服與被征服的較量,唯有對這一弱小的生命而言,它必要承受與雙親中的一人永遠割裂的詛咒。
心有所感時,所感已逝。下定決心之時,決心已死。未來,這個世界將毫不吝嗇地展現著無情者對無力者的碾壓,而她則正被規訓得日臻完美。
陸昭望向天空,她的視野已極其廣闊,黑夜的長空群星燦爛。在那一抹幽青深處,仍有薄雲,好似浮動的年輕的臉。那是已走失的卻仍存蓄愛意的人,堅毅的棱角,溫厚的唇形,以及帶有一絲絲腥氣的脖頸,一切都定格在最美好的記憶中。陸昭伸手想要觸碰深邃眼廓處那顆最明亮的星,然而那顆星倏而墜跌,帶出一道清冷幽寒的星尾。
一顆星辰凋亡,繼而整片星海隕落。待一切結束的時候,宇宙顯露出它原本的陰影。陸昭驚覺自己已被包裹在一個更為廣袤的繭中,而自己竟在這裏尋找他的眼睛。
吳玥出宮騎馬回府,一路上仍琢磨著陸昭說得那句話,忽然失神一笑。在“吾從其治也”的後麵,仍有故事的後續。
隨後,在輔氏之戰中,魏顆在戰場上看到一個老人把草打成節以阻擋大將杜回,杜回被絆倒在地,旋即被捕。夜裏,魏顆夢到那個老人說:“我便是你讓改嫁的那個女孩的父親,你依照你父親清醒時說的話將我女兒改嫁,我結草以報。”
如果魏顆是陸昭,愛妾是大魏皇權的命運,那麽那個老人……
隱喻的背後仍有隱喻,野心的背後從來都還是野心。不過,吳玥笑了笑,這位對先帝的惡趣味,仍是不減啊。
北境的夏季可謂適意,而纏綿病榻的北海公元丕卻還在沉睡著。朝廷派遣的使臣雖然也來慰問過,可隨後卻去了秦軼門下。原本都在帳下聽命的幾名重要將領,也在此後散去,至此,病榻前隻有苦守的白發兒女。
北海公元丕女兒元超性格沉穩有決算,嫁給婁修,生子婁譽。二子及其餘孫輩則資質平平,甚至有些庸劣不堪,不然也不至於他一鎮也不願交與兒孫手中。老人病重,情緒極不穩定,在看厭了毛手毛腳什麽事都辦不妥的子孫後,元丕喝令這些人統統出去,僅留了女兒在身畔。
“聽說秦軼此次複了縣侯的爵位,婁譽也去恭賀了。”元丕躺在**,厚重白眉下麵,不知不覺抬起一雙明亮的眼睛。
元超道:“阿兄阿弟總以為父親要將北鎮嗣傳,平日難免跋扈,得罪各方。讓婁譽去道賀,是女兒的意思,也是作以緩和,避免結怨太深。”
“嗯。”元丕的氣息似是重新落回肚子裏,“你做的對。”
元丕休息片刻,隨後重提舊話:“大江浪高,艨艟尤折,小舟逆行,不自量力。稍後傳我將令,軍中與子弟中但有擅自妄議北鎮繼任者,殺無赦。子弟所有從武者,平轉文職,從文職者,自降一級。”
北鎮的爭奪早已過了布局時期,有心者皆已落子。現在朝廷已派特使入鎮,這個時候還要明著去要,原本的支持者隻怕都要忙不迭地撇清關係。
“我走以後,家中事你要多多擔待。”元丕說完劇烈地咳嗽起來。
元超聽罷淚花漣漣,道:“女兒之身,有些事的確多有不便,難掌大權……”
“什麽難掌大權!”元丕皺著眉頭打斷道,“你看那洛陽的小貉子,何時肯使大權旁落?做人做事,也不能太要臉麵,該爭則爭。”
元丕說完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女兒也是滿頭白發,拿一個晚輩作比,也不大妥當,因此轉而問道:“依你看,此次北鎮之爭,誰勝算更大?”
“應是舞陽侯罷。”元超低頭回答,“不過祝家曾派人去過洛陽,想來也意在必得。”
元丕聞言也是一歎:“秦軼雖然以罪戍邊,但冀州對其資助,未曾斷過。北鎮將領多多少少都受過秦家之惠,因此難免傾心。至於祝家,背靠秦州,雖然失了先手,但也有實力。不過以私情來看,秦氏先前支持漢中王氏,也支持過王謝吏製改革,對我家未必真心親善。”
“後嗣存續,不能獨押一注。婁譽不是不滿長安的用人之論嗎,不妨讓他近日在鎮中多作宣揚。之後,我會請舞陽侯到帳中一敘。”
說罷,元丕皺著眉頭,兩眼一閉,一副操碎心的模樣,“何日南芝生我庭門,老夫也能安於榻上,數棺槨幾層度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