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嵇子
大軍出征前夕, 中樞聯合台城終於敲定了賜予北海公元丕的哀榮,封齊國公,加太尉、侍中職, 賜東園秘器,以諸侯王禮入葬。這也同樣意味著王嶠、柳匡如與元漳等人已沒有借口逗留在長安, 必須即刻返回洛陽。
尤其是汝南王元漳, 身兼太常、宗正等諸多禮儀大卿,皇後即將產子,於情於理都耽擱不得。
護送這三人前往洛陽的重任少不得要落到雍州刺史盧霑的頭上, 出發之前,他還特地帶了兒子盧誕一路跟隨。生而華蓋的命運誰都羨慕, 盧霑也希望兒子能多見見寬廣氣象,也算是他一輩子能為後代鋪設的唯一台階。
平心而論, 在門閥執政的時代,他能從一介卑微主簿做到一州刺史, 已令旁人高山仰止。門閥時代,不乏能任中書、尚書者, 張華、卞粹、符俊等都曾執掌機要, 但能在世族盤根錯雜的大州成為鎮將的,不過西晉張華、東晉陶侃而已。
能不能坐穩這個位子,盧霑也有諸多考量。曆史上張、陶二人出身貧寒, 前者成為貴婿方有出頭之日,後者則是聯合當地豪族,姬妾眾多。因此, 在就任之後, 他也納了兩房妾,俱是關隴豪紳的女兒, 兩家也的確給予了他很多助力。
此次盧霑親自乘船將人送至風陵渡附近,隨後河東郡守劉光晉便會接手。兒子盧誕跟隨尾船出行,一路有兩名家仆陪同。
先前撫夷督護部徐鳳和元孚帶著寒門子弟們捅了大簍子,盧誕雖因年小未涉事,但回家後也被父親嚴厲訓斥了一頓,並且嚴禁他再外出。如今來到渭水碼頭,見兩岸楓紅烈烈,到底是少年心性,往日的誠惶誠恐再也不見。登船而望,頗有魏晉風流雨沾綸巾、臨波江上之感。
夜幕深重,渭水沿岸舳艫連旌燈火通明。盧誕正準備回到船艙內,忽然聽聞不遠處有人高聲語:“不料竟與盧郎江畔相遇,風重夜寒,我船上尚有佳釀美饌,盧郎何不過船一敘?”
盧誕定睛一看,果然不遠處有兩三艘船結隊而行,船上仆從眾多,喊話的正是徐寧之子徐鳳。徐鳳已有十七歲,正是入士年齡,身著一領絲織素袍,腰間搢笏板並垂以三尺紳帶,冠有一梁。遠遠望去,頗有既要顯清貴、又要顯官威的不倫不類。
盧誕深知父親叮囑,但如今徐寧已執掌中書,他也不好直言違逆,思索片刻,稚聲道:“子儀兄乘船東行,也是要隨司空前往洛陽赴任吧。先在此道賀了。隻是我隨同家人出行,並非官身,貴胄在列,我也不好恣意遊玩,以免有所衝撞。子儀兄盛情,我心領了。”
徐鳳聽罷卻皺了皺眉,道:“並非官身?盧郎你……你未收到家父征辟任書?右衛將軍府東曹學事一職,乃是家父特意謀求。”
盧誕聽完已是萬分詫異,然而他自幼嚴教以束,父親隱瞞此事說到底也是家事,因而神色黯了黯:“我年幼無才,右衛將軍府之責,實在不堪擔當,父親也是為了顧我周全。”
“哈,你父是為顧你周全?”徐鳳不由得向盧誕露出一絲憐憫的目光,“你我雖為同儕,但亦同為人子。今日我也就說一句家裏的話,還請盧君不要怪我無禮。你母親本就出身寒微,如今你父親新納兩妾,哪一家背後的底氣輸與你母親?若要使你母親在家宅平安,日後享福,你唯有奮進一途。東曹學事一職雖然不高,但你如今才十三,沉浸幾年,待來日議職何愁不得清品。”
“你父親之所以阻你任事,不過是怕得罪那兩妾罷了。東晉門閥執政,尚不重嫡庶,來日有幼子後來居上,未必不可托付家業,盧君你的前程對你父親而言,又何足重?屆時你與你母親有能立足之地,便是上天不薄了。”
盧誕聽罷,麵色更是灰敗,道:“那我也不能違抗父命……”
徐鳳知道盧誕已有所動搖,便讓船靠近了些,對他低聲道:“你先赴洛陽就任,右衛將軍府到底也是大府,屆時我與父親再出麵說項,你父親也沒有不允的道理。”說罷便拉他登船,隨後又甩了幾吊錢,對跟隨盧誕的兩名家仆道,“我與良友相遇,不乏肺腑之言相傾,船就泊在不遠處。”
幾名家仆雖有主人叮囑,但盧府畢竟積蓄有限,甚少有如此大方的打賞,此外對方又是中書貴子,他們也不願意在這種小事上為難,遂依言放行。
楚國最先嗅出魏國內部即將分裂的味道,未至重陽,便已派重兵搶先占領湓口。而揚州不乏有人揚言“陸別駕枉死,魏國苛待遺族”。這使得陸家與朝中的關係更為緊張。所幸陸歸迅速接任,率軍駐紮南陽,據守沔水、漢水,又調尚在江州的荊州本土豪族陳霆之弟陳震,出任州刺史府別駕與州軍府長史一職。
九月初八,楚國再度從襄陽、江陵出兵北上,同時蜀國亦有聯軍東進。益州刺史彭通為緩解荊州之急,準備嚐試攻打綿竹關。
在處理完陸衝的喪事後,陸歸情緒也稍稍平穩,開始思考當下的局麵。家人接連喪亡,這口氣他也實在難以忍耐,但並不意味著他可以肆意報複。
然而這不是一個人或是一個家族的快意恩仇。
如今大戰在即,國君親自南征,這就無異於要徹底消滅楚國,不然朝中必會輿論嘩然。這是禦駕親征的雙刃劍,贏了是曠世奇功,輸了則是整個國家從政治維護成本至國家尊嚴的全麵崩潰。這種情況,荊州本土以及各府將領官員都已蓄力待發。如果他想要分出精力投入到中樞的博弈中,從而消滅蘇瀛,那麽荊州以下將領與豪族必定群情憤然,對於陸家多有不滿。
即便以最自私的立場來作考量,放棄荊州的功業,對於陸家和皇後也是百害而無一利。因此這一次,中樞方麵真的隻能靠自家妹妹一力支撐了。對於荊州刺史府和車騎將軍府,他也定下大基調,那就是唯南征功業以望,絕不輕起黨爭,涉入權鬥。
至於皇帝方麵,他覺得已然沒有任何解釋的必要。皇帝竟然已經選擇在妹妹生產前就禦駕親征,說明目前的局麵已經糟糕至極,各方麵都難以互相信任,因此必須有一國之君以壓倒性的軍事實力鎮場。沒有信任可言的情況下,行動更勝於表態。
最後陸歸要思考的便是蘇瀛的問題了。
吳玥也給他來過一封信,除了告訴他不要讓魏鈺庭之子回都之外,還轉達了皇後不願追究蘇瀛之意。他在回信中自然也沒有反對此事。
妹妹在宮中處境本就堪憂,急需禁軍方麵給予支持。作為司、豫、兗乃至於北境與雍州的話事人,一旦表露出一丁點處理蘇瀛的意思,那麽其背後的力量,尤其是行台,必然會想盡一切辦法阻礙南征,從而獲得巨大的政治利益。不過陳留王氏則難免失去一個翻身的機會,王謙更可能因此一輩子捂死在楚國。王氏相關聯的是吳氏,無疑在禁軍中扮演著十分關鍵的角色。妹妹當著吳玥的麵表態,也是極有政治分寸感。
可對於陸家來說,如果就這樣放過蘇瀛、僅拿虞氏開刀,也無法麵對吳鄉人情,終究鄉倫難存。因此想辦法在戰後將蘇瀛清算出局,就要靠荊州方麵來完成,皇帝本人是不會放棄讓蘇瀛執掌揚州的,在蘇瀛涉及陸氏族人死亡後,更加不會放棄。
既要贏得戰爭,也要在戰爭之後拿到清算蘇瀛的話語權,就隻有一個選擇了。
陸歸道:“荊襄東線軍盡量多換上豫、兗出身的將士,尤其是曾在吳國待過的那些宿將。荊南水紋地理畢竟不同於中原,潮濕多蚊蟲,用這些老兵上戰場,也不容易有水土不服之患。”
“是!”幾名將領應下。
待眾人離開後不久,門外戍衛便入內告知陸歸,魏鈺庭之子魏蘭時想要辭行離開荊府。
“那魏家郎君也不曾向屬長辭行,辭呈、官印都命卑職上交將軍,剛剛人已經出發北上了。”
雖然魏蘭時無論才能還是職位,都是可有可無的角色,但他能夠發揮出的力量卻不在地方,而在中樞。魏鈺庭多精明的人,如果要讓兒子積累事功,為什麽不選擇寒門蘇瀛執掌的揚州,來陸氏王門遍地的荊州有什麽好處?說白了還是看出徐寧的氣焰日漸囂張,想要借世族之力保護自己。
魏蘭時在荊州,首先就是一個人質,這個人質既可以保證陸家的安全,也能在必要時候給魏鈺庭一個不與徐寧合作的借口。所以魏蘭時必須扣在荊州!
陸歸當即道:“去備快馬,我親自去追。再去查與魏蘭時通信之人,查明後立刻收捕。”
畢竟是沒有上過戰場的文人,陸歸攜一小隊精騎,快馬加鞭,又沿途封鎖各個要道,終於在一家驛站門口堵到了魏蘭時。
陸歸下馬,語氣雖然親和,但整個人都帶著幾分威壓:“魏郎急於辭官北歸,可是家中有什麽急事?”
魏蘭時臉色瞬時一白,道:“家父命我歸洛任事,乃是在右衛將軍府下擔任長史。荊州辟任,卑職深感念王刺史,隻是陛下南征,洛陽空虛,右衛將軍府之任於大義更不容辭。因此,卑職隻好解官荊州了。”
陸歸從未見過這麽不會說話的人,也從不相信魏鈺庭會讓魏蘭時回去,因而對此隻一笑了之,反倒相勸道:“荊州大戰在即,州府和軍府也都急需人才。廓清南境萬世之功,魏令就不想你留下來?”
魏蘭時道:“前日有舊友前來,說是父親孤身在洛陽,也有些獨力難支,身為人子,理當恪盡孝道,此節相必車騎將軍更能體諒……”
陸歸擺了擺手,打斷了魏蘭時不著調的說辭:“這些話到底是出自你父親一人,還是出自旁人,我是懶得追究。徐寧的右衛將軍開府尚未儀同三公,便與刺史加兵州府平級。他征辟未與州府通信,擅自調人,既違政令,又幹涉軍令。凡在荊州涉事者,一律斬首。至於郎君你所言,與我所知實在大有不同。待我求證洛陽,再放你走,也不耽誤你另謀高就。”
兩人正說話時,官道上另有一隊人馬趕來,為首的似是看到了魏蘭時,連忙喊:“大郎!大郎怎麽在這裏!”
陸歸命人讓開一條路。騎馬的人至近畔,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道:“大郎,家主傳書,讓大郎務必待在荊州,切莫歸洛啊。”
魏蘭時展開書信,一閱果然,歎道:“不意家父心中,車騎將軍乃是山濤公。先前不知,多有失禮,願隨將軍歸府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