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碧草
待元澈身體恢複大半, 偶爾可以下床走動時,已是第四年的春天了。
雖然兵變的結果毫無懸念,但政變的結果一直拖了數月才一錘定音。
陳留王氏諸子雖未在兵變中盡死, 但也在之後的司法論罪中以謀反論處。而洛陽城外有陳留王氏部曲,皆已被劉光晉等出兵壓製。天網雖疏, 法不容漏, 此次論罪,主持者乃是彭耽書。原本可能因王氏勢力龐大而糾纏遷延數年的審判,早在兩年之前, 在其手下迅速了結。
倒是遠在揚州的王佑,看似一生木訥, 卻在最後關頭押送蘇瀛入京,揭露其人與徐寧等人的罪狀, 得以輕罪論處。至於王襄一脈,王謙以失職之罪禁錮終身, 而王謐則在父親王襄病逝之前趕到,披素服喪, 躲過了一場浩劫。亦有人說, 王襄之死乃是自
度而裁。
濮陽王亦未死於兵亂,但也由於涉事其中而廢為庶人。一切塵埃落定後,褪去章服的元湛緩緩走在冰灰色的甬道上, 時有風來,衣袖飄擺。那身衣影與落花一樣,無奈飛揚, 無所依傍。他們輾轉西東, 為風雷雨雪之勢所用,有些會落入肮髒禦溝, 但仍有幸運的,落在裀席之上,得以從容凋零。
陽光很好,好到他不敢相信他這一生都在被陰雲籠罩。
上巳前後,洛陽下了好幾場雨,青草已然盛綠,朝雲靉靆,朝露未晞,一隻雀兒倉皇起飛,卻在空中撲騰片刻,一頭栽入草叢。此時,從外麵一路返回的女孩與那隻雀兒一樣,一頭撞進了父親的懷中。她吃力地攀上父親的膝頭,見殿內還跪著幾名僧人另並朝臣,這才收斂稍許,整理好衣裙,靜坐一旁。
“龍門古陽洞石像勘造如何了?”元澈閉目而坐,一邊發問。近兩年來,陸昭以聖後身份視朝,他愈發殷勤禮佛。
曇靜自四年前宮變,便自陳罪孽,請求流放至龍門,率領一眾罪僧開鑿石窟,畢生服此苦役,為二聖祈福。
“回陛下,新造石窟用平棋藻井,六格蓮華,盤繞八飛天。主佛像兩尊,兩像一窟,東像已大體完成,姿容雄偉剛毅,不怒而威。西像已具雛形,形容俊美,慈目微垂,亦是法相絕倫。側柱有香音神,八力士……”
曇靜的聲音隨著帝王的目光漸漸遠去,在半夢半醒的幻覺中攪起淡淡漣漪,層層擴散,緩緩消弭。
在一旁侍奉的魏鈺庭等人正遲疑著是否喚禦醫入內,卻見元澈將將起身,向他招手道:“魏卿,此像將成,封禪一事你便與聖後商議吧。”
“陛下?陛下果真無事?”魏鈺庭心中一酸,隨後低聲道,“封禪泰山一事,今日一早聖後不就與陛下商議過,因太過靡費,暫時不辦嗎?”
元澈聽到這話,動作僵住片刻,隨後微笑道:“是了,是朕思入神迷……”
元澈歎息一聲,便撫了撫膝邊公主的頭,輕聲道:“吳老國公病重,你母親正要帶你出宮探望,你怎麽還在內苑亂跑?速速去你母親那裏,為父也能得片刻清閑。”
聽到父親驅趕,女孩也有幾分失落,清清冷冷道:“涇渭合流,終有一色顯。人處世間,自有一處歸。國公彌留,不因我等而不舍。孩兒來去,亦不由他人以使驅。”
說完後,女孩把頭一揚,擰身出殿。
元澈怔怔望著那扇殿門好一會,這才將視線收回,尷尬一笑道:“家有頑童,實在是讓眾卿見笑……”
魏鈺庭等人也連忙慰言一二。
“台省的事,已無需朕來牽掛,不過日後眾卿的路,朕還有些許掛懷。”元澈繼而望向以魏鈺庭為首的寒門們,眼角也有幾分濕痕,“假如……假如朕退居稱誥,聖後稱皇,爾等當作何為啊?”
“臣……臣等必力阻此事!”一眾臣僚跪倒在地。
“魏鈺庭,你現在是尚書台魁首,你覺得呢?”元澈的聲音增高了幾分。
並沒有長久的沉默,魏鈺庭恭謹道:“天之所惡,孰知其故?天之所善,吾當順而從之。”
春風傳花信,深宮懼人言。
新一輪權力的洗禮,總還有宵小、有別有用心之人,矚目著尚未幹淨的血跡。帝王殿中的對話很快傳至陸昭的耳中。而後者隻是輕輕擺了擺手,似乎對這種為鞏固權力而生的殺戮並無興趣。
孫權稱帝,除了諸葛孔明以外,所有的大臣都主張對吳宣戰。不是因為他們多忠於蜀漢,也不是因為他們明曉昭烈皇帝的情義,更不是他們不通政治。而是他們怕擔責,隻有諸葛公才有資格承認孫權罷了。
素手翻閱青史,陸昭耐心的將幾個簡單的字指認給公主看。三國,那是漢末英雄的畫卷,有人懷抱理想決絕而死,有人擁抱初心跌撞前行,無事不可歌,無事不可歎。
次日,魏鈺庭入內覲見,一派從容坦然。朝中欲設政事堂,除此之外,關於科舉的聲音,關於女官的聲音也開始不絕於耳,然而聖後倒不急於張聲,一切都在有序進行。魏鈺庭對於這樣的執政節奏早已熟悉。那些輝煌的、美好的東西,一鼓作氣喧囂澎湃而來,便不是輝煌的、美好的。那些輝煌、美好的東西永遠都是循序漸進,有序流動。
或許,聖後的那個期望也是如此。想至此處,魏鈺庭試探的抬起頭,望向禦座。
沉靜的鳳目也於此時默契地望向他,隨後將一封製書推至他的麵前,乃是皇帝退居內苑,改製稱誥之事。當然,皇帝的改製稱誥,乃是未來聖後改製稱帝的鋪薦。
如今的中書令是顧承業,敕製加中書令印,實在無需他的意見。這一推,是對他本人想法的絕對尊重。
魏鈺庭也就從容道:“其實陛下尊為聖後,也可以一直攝政掌控權力的。若要稱帝,諸多事務,隻怕難得從容。千年的男尊女卑不能一朝一夕消解,延傳百代的帝位製度仍需集權來解構,這個過程,會有冤案,會有酷吏,會有生者歌悲,會有血流漂杵。盡管陛下之功業堪以加冕,但若以虛名落為實名,仍需整個時代為陛下付出,還望陛下相忍為國。”說完,魏鈺庭把詔書呈回。
陸昭卻並沒有接,隻道:“若未贈其太阿,勿將天下之末望寄諸其上。若未得於大音,勿將鴻蒙之槁梧寄予其間。千年的男尊女卑,出自諸公之口。百代帝位的製度,出自諸公之謀。若諸公以此成見為先,以此法統為先,而非以天下人福祉為先,則冤案不為錯案,酷吏實為良吏。相忍,相忍,兩相為忍,魏公與我,各自為勉吧。”
窗外的濃雲緩緩湧動著,天空忽明忽暗,然而深層裏似乎仍預示著晴天。一隻蟲兒從容地在草葉上蠕動,有些事,不收便不能放,不退則不能進。
至此之後,聖後輿駕便甚少停留皇帝居住的禁苑,在此敏感的時期,似乎這對帝後皆相安無事。然而,在即將入夏之際,久居苑中的皇帝忽然提出邀請,要與結發多年的妻子一同策馬郊外。
春庭落景,春山晚靜,簡淨的時服在月色下近乎通透的幽白。這一次,他仍扶她上馬,從容落鞍。馬蹄踏碎碧波般的長草,流螢飛於衣袖間,如同花瓣片片離枝。
兩人再一次同乘一騎,陸昭的背再一次自然而然地貼在元澈身前,同樣的體溫,同樣地鬢發,不同的是共執韁繩的雙手。馬兒疾馳而出,不再急躁,不再急促,其中仍有激烈的抵觸,亦有輕柔的試探。
最終,兩股不同的力量仍舊匯聚一處。
然而馬兒跑了很久,跑了很遠。
春生碧草之油油,可以懷宇宙之高遠,可以登高台而寫憂。